“沒有時間了……”國師站在高臺邊緣,長袍迎風而展,“泯棠王,若今晚還不能完成祭祀,恐泯海十八國都要淪陷。”
泯棠王起身:“區區一個雕像,刻了這么多日,怎么至今還沒能完成?!”
工匠輕輕鑿了一下,繼續凝視著面前已經雛形初具的龍妖雕像。
國師轉身:“事到如今,你還能這般從容,難道就不怕國破家亡淪為亡國之奴嗎?”
工匠瞇起眼睛:“一根發絲都不能弄錯,不然鬼知道會招來什么邪神……”
一只螟蛉落在龍妖的睫毛上,她伸手將其拍落在地。
兩柄長槍同時刺進她的手臂和大腿,士兵怒吼:“還敢動!”
疼痛感來襲,她不敢再動。
見龍妖又被刺了兩槍,工匠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直接用龍妖來祭祀不好嗎?”泯棠王神色中頗有不滿。
國師搖頭:“這龍妖來歷不明,如若是某個星宿的后人,只怕招來的災禍比國破更甚……”
泯棠王哼了一聲:“還有什么比國破更大的災難!”
“身亡……”國師嘴唇輕顫著吐出兩個字。
“可是,完成這座雕像以后,也是要拿這龍妖來祭祀的,到時候不是一樣會招來……”
“不,咱們必須祭祀這雕像,才能讓那神靈誤以為是鵲山人殺了這龍妖,陛下您是知道的……”
泯棠王陷入沉默,工匠舉起鑿子放在雕像的肩膀處,錘子輕輕在鑿子上敲了一下。
鵲山國和泯海十八國隔著浩渺無邊的泯海,幾千年來除了商貿上的聯系再無其他。
一年前,那個女人遇難以后,鵲山國就開始組建軍隊遠渡重洋,誓要滅掉泯海十八國。
那個……女人……
她是鵲山國國王的女兒,帶領商隊在泯海十八國收購貨物的時候偶遇了當時的大皇子,兩人一見鐘情雙雙跌入愛河。
那以后那個叫做紫煙的女人就再沒有回去鵲山國。
再后來,她當上了皇后,卻在六年前莫名其妙的病死。
戰火點燃后,泯棠王派去鵲山國求和的使臣都沒有回來,不,說沒有回來也不恰當,應該說是只有一部分回來了——鵲山國國君將所有抵達鵲山國的使臣都砍了腦袋,身體剁成肉糜分吃,腦袋派人送回了泯海十八國。
經歷了喪妻之痛的泯棠王失了沿海兩國后,終于放棄了求和的打算,組織軍隊開始還擊。
但鵲山國的軍隊武器精良,又有巫師助陣,泯海軍節節敗退,僅僅用了八個月時間就差不多打光了。
剩下這點兵力,雖然還能守得這國都一日一夜,但也已是強弩之末了。
城外的火光亮成一片,鵲山國士兵叫囂著。
心煩意亂無心睡眠,泯棠王從王座上起身走到工匠身后,看著像是在發呆一般的工匠,心中怒氣翻滾。
國師站在城墻上,如如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錘子當啷一聲敲在鑿子上。
泯棠王的心跟著縮緊了一次了,隨后又陷入漫長的等待和煩躁。
倉啷一聲,泯棠王抽出寶劍抵在龍妖的肋骨上:“孤數三聲,你若不下鑿,孤便刺她一劍!”
工匠神色凄然:“大王不若將我一劍刺死,倒也干凈利落。”
寶劍猛地往前一遞,龍妖慘叫一聲,身子卻沒敢挪動半分。
“君無戲言!”泯棠王抽出寶劍。
工匠舉起錘子,兩行清淚從他的眼窩溢出:“紫蘇……”
言畢,又是當啷一聲,一條完美的紋線出現。
泯棠王哼了一聲,冷眼看著工匠。
工匠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每當泯棠王即將數到三的時候,他就會動一下。
國師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瞇著眼睛也不知道究竟在看誰。
天亮時分,龍妖雕像終于刻成。
城外喊殺聲響起,直沖云霄。
“起壇,祭祀!”國師躍下城墻。
聲音冰冷,沒有絲毫波動,像是石子落進了枯井。
工匠的眼窩里流出的已不是淚水,而是鮮血。
工匠起身走向奄奄一息的龍妖:“對不起,我只是想……只是想多看你幾眼,害你受苦了……”
龍妖勉強笑笑:“無妨……”
士兵架起長槍擋住工匠的去路。
泯棠王喝道:“大膽,你不過一介草民,膽敢在孤的面前走來走去!”
工匠頹然一笑:“有你這樣的國君,泯海十八國滅國也是情有可原……”
泯棠王大怒:“敢對孤出言不遜,拖下去,斬!”
士兵上前,將工匠按倒在地。
國師:“大王,暫且留他一條命,等祭祀結束后再斬不遲……”
地面上的法陣亮起,國師擎起寶劍,不斷往龍妖身上刺去。
鮮血順著法陣的紋路流淌,緩緩朝擺在法陣中央的龍妖雕像流去。
雕像亮起微光。
國師手中的寶劍刺進龍妖的喉嚨。
龍妖身子抽搐了一下,看著工匠的眼睛里滿是不舍,兩行清淚涔涔而下。
工匠臉色慘白,眼里已經再流不出血了。
在國師吟唱聲中,寶劍離開龍妖被刺穿的喉嚨,最后一縷龍血順著她赤裸的身子流下。
龍妖倒地的瞬間,最后那縷龍血如倦鳥歸巢般順著法陣的紋路鉆進雕像中。
蜂鳴聲響起,雕像增大了一分。
國師丟掉寶劍,念著咒語走向雕像。
每一句咒語結束,國師的手就會揮一下,雕像也會隨之變大一些。
等到咒語念完,龍妖雕像已經有十幾米高了。
國師撿起寶劍劃破自己的手腕,流出的鮮血濺在雕像上。
清澈的龍吟聲直沖云霄。
雕像活了!
奮力撲打了幾下翅膀,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
國師:“敵人就在城外,去滅掉他們!”
雕像低頭看著國師,眼睛眨了幾下,泥沙粉塵撲簌而下。
國師皺眉:“孽畜,速速聽令,不然讓你形神俱滅!”
“大膽!”雕像開口,“敢對孤王……”
說到一半,雕像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
國師恍然大悟,擎起寶劍指著工匠:“刁民賊子!”
工匠輕輕閉上眼睛,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姿態。
雕像怒吼:“你們怎敢把孤王……”
國師苦笑著搖頭:“看來,那泯海十八國破國的預言……”
雕像抬起腳朝工匠踩去,卻在距離工匠腦袋寸許的地方猛地停了下來,再也無法往下分毫。
國師看一眼龍妖的尸體:“那工匠,你的名字……”
工匠睜眼:“楚清……”
“楚清……”國師仰頭迎上雕像噴火的目光,“你也覺得泯棠王是十惡不赦的暴君嗎?”
工匠:“是不是暴君與我無關,但你們害死了紫蘇,我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國師瞇起眼:“所以你故意讓自己雙眼哭出血,將這祭祀的結果改寫了?”
工匠點頭:“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既然血里摻雜了我的意志,而雕像又是我雕刻的,我就能決定到底將誰的靈魂置換到雕像上……”
國師:“為什么不置換我的?”
“少了你就沒辦法完成祭祀……”
“唔……”國師撣掉落在肩膀上的灰塵泥沙,“這泯海十八國,終究要歸了鵲山國,既然如此……”
國師躍上城墻,手臂輕舞。
雕像發出一聲嘹亮的龍吟,隨后飛上天空。
“既然如此,就少些傷亡吧,畢竟城中的眾生是無辜的,沒必要為暴君陪葬……”
工匠站起身,看著雕像飛到城門口,落地,隨后猛地撞破了城門。
鵲山國的軍隊如鐵流般涌進城來。
“就讓暴君親眼看著這座城淪陷,看著他的泯海十八國淪陷吧……”國師古井不波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工匠眉頭微蹙:“你又是何人?”
國師指著癱倒在王座上的泯棠王尸體:“這個人,對我而言即是君王又是姐夫,只不過,他只知道我是他的臣子……”
“你是……紫柩?”工匠眉頭舒展,雙眼瞪圓。
國師點頭:“暴君害死我的姐姐,又要用她女兒的血祭祀,我豈能容他……”
工匠:“可,可紫蘇她已經……”
“你現在就抱她走,趁亂出城,只要十二個時辰內能讓她泡在泯海的海水中,她就能活過來……”
工匠:“你們鵲山國從那時候就已經圖謀不軌了?紫蘇不是泯棠王的女兒?”
國師先是搖頭,隨后又點頭:“我們并沒有想過侵占泯海十八國,是泯棠王發現姐姐與天龍私通并生下了半人半龍的紫蘇才下毒毒死姐姐的……”
工匠抱起龍妖:“你有什么打算?”
國師仰起頭,長發迎風而展:“為人弟,戮姊之仇不可不報;為人臣,弒君之罪不可不懲……”
言畢,國師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那身姿,那神情,絲毫不像赴死,倒像是……
工匠一時間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國師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鮮血飛濺出來的瞬間,有兩個字像是重錘一般砸在他的心上……
那兩個字是:重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