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尚任《桃花扇·誓師》(昆曲)中有著這樣一段戲文:
(外)眾位請起,聽俺號令。(眾起介)
(外吩咐介)你們?nèi)笋R,一千迎敵,一千內(nèi)守,一千外巡。
(眾)是!
(外)上陣不利,守城。(眾)是!
(外)守城不利,巷戰(zhàn)。(眾)是!
(外)巷戰(zhàn)不利,短接。(眾)是!
(外)短接不利,自盡。(眾)是!
(外)你們知道,從來降將無伸膝之日,逃兵無回頸之時。
這一段是史可法死守揚州時吩咐大小三軍部署的一段唱詞,壯烈至極。
1700年正月初七,孔尚任邀集了名士摯友18人在京城居所“岸堂”相聚,酒席宴前,讓伶人清唱《桃花扇》新曲,眾友人無不稱快,忘乎所以。“詞人滿把拋紅豆,扇影燈花鬧一宵。”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桃花扇》開始廣為世人所知。此時,距離明亡的那一年1644年,已經(jīng)過去了56年了。
《桃花扇》一經(jīng)為人所知,過了沒多久,孔尚任就因故罷官回故里山東曲阜去了。也因著孔尚任的姓氏緣由,孔尚任得以全身而退。
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提到的史可法故事,與《桃花扇》的時間是相當近距離的。史可法死守揚州城時為1645年(清順治二年)四月,當時,清軍南下兵圍揚州,清軍主帥為豫王多鐸。史可法督師揚州,命各鎮(zhèn)赴援,各鎮(zhèn)抗令拒不發(fā)兵,史可法只能困守孤城。清軍主帥多鐸五次親自致書勸降,史可法均不啟封緘。五月十八日清軍攻城,史可法率明軍民抵抗歷時七晝夜,五月二十五日城破。明軍民逐巷奮戰(zhàn),清軍縱兵十日不封刀。城破時史可法被俘。這一事件后世稱之為“揚州十日”。
揚州城破之日,天大雨。有關(guān)于揚州十日的情形被一個人記錄了下來。成為《揚州十日記》這本書。此書作者名為王秀楚。據(jù)考證,王秀楚應為史可法的親信幕僚。這本《揚州十日記》亦被評為“史地十大奇書”之一。在揚州圍城之戰(zhàn)中,史可法的幕僚或死于街頭戰(zhàn)斗,或自戕而死,幾無存者。而王秀楚屬于僥幸未死者。也正是他的《揚州十日記》記錄了史可法和揚州城最為艱難的十天。
按照江都江都《王氏族譜》民國版第二卷“附志秀楚公事略”中有這樣的記錄:“桂林(指王肇慶)公遷揚時,與秀楚公之祖同家于城。至和公始東徙。秀楚公者,和公之族孫也。崇禎乙酉夏四月十四日,清兵南下逼揚州,未幾城陷,明閣督史公殉節(jié)。清兵屠城十日。秀楚公一門數(shù)十口,昆弟妻子妾媵及其他朞功親屬死亡殆盡。只公孤孑一身,可謂再世矣。著有《揚州十日記》一書,流傳于世。書中實錄皆親歷也。時往來城鄉(xiāng)間,與我寶棟諸公閑話滄桑。歿后,我棟公命子孫春秋佳節(jié),為之設祭展墓,例於我本支祖先焉。”由此可見,王秀楚是只身離開揚州城的。
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是一本不足八千字的小書。而這本書文字描述中流血有聲,讀了之后,令人毛骨悚然,如游地獄,忘掉人間。例如:
“殺聲遍至,刀環(huán)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shù)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于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向午,殺掠愈甚,積尸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睹”。
“諸婦女長索系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涂地,泣聲盈野。”
“初四日,天始霽。道路積尸既經(jīng)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nèi)潰。穢臭逼人,復經(jīng)日炙,其氣愈甚。前后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jié)成如霧,腥聞百里。”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遠處風聞者,不載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警惕焉耳。
時為督鎮(zhèn)裁,惟有一死謝百姓。或曰:督鎮(zhèn)大臣也;守官當死,督鎮(zhèn)不當死也。夫不絕者,將幸免為守江計。死易,守江難;為真難者、舍其易者,賢矣。獨計守江、守河、守廣陵,一也。不能澄清河溯,則守白洋。白洋不守,則守廣陵。廣陵又不守,奔以守江南。無論關(guān)不能越、江不克渡,借使?jié)枚桑q之白洋、廣陵也;亦何益哉!
這本《揚州十日記》在清時成書之日起即湮沒于人間。在二百多年之后,才由東渡扶桑的留學生從日本尋得再回傳中國。與這本書一起回來的還有《《嘉定屠城紀略》。辛亥革命前夕,《揚州十日記》廣為流傳。《揚州十日記》在抗戰(zhàn)之時亦出版多次。戴安瀾將軍1942年4月在緬甸協(xié)同英軍對日作戰(zhàn)時,身負重傷,5月不治殉國,檢點將軍遺物,其中就有染上將軍血跡的《揚州十日記》。
再回到1645年五月?lián)P州城破之后,此時江南已經(jīng)門戶大開,清軍主帥多鐸隨后在“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令旨中說:“昨大兵至維揚,城內(nèi)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shù)日,官員終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
此后,清軍在繼續(xù)南下的路上基本無大的阻礙了。
我們不知道孔尚任是否有讀過王秀楚的這本《揚州十日記》,但我們可以知道孔尚任在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奉命隨工部侍郎孫在豐赴淮揚一帶疏浚河道,因工程遲滯,孔尚任在揚州居留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里,孔尚任有許多事可以做。在那時,揚州圍城戰(zhàn)的痕跡應該還殘留一些。孔尚任在他的詩作里這樣寫到:
此地樓臺幾刼灰,殘陽滿巷久徘徊。
高低石院存僧住,昏曉柴門放燕來。
大樹正當行處長,荒坵多屬戰(zhàn)時埋。
凄涼廢井尋遺老,舊本薔薇自謝開。
我想,那些前明的遺民已經(jīng)歷經(jīng)歲月而成為遺老了。那些老人們或許會把揚州城的事說與孔尚任來聽。但是孔尚任與史可法的不同之處在于,史可法尚可拼力一爭,而孔尚任只能在借地憑吊了。所以從孔尚任筆下寫出來的更為感懷一些: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而作為史可法而言,守城就是守城,是沒有閑情去想這些的。明崇禎帝是歷代帝王中第一個自盡而死的,他的死,對于滿朝文武及讀書人來講是極大的震撼。所以史可法在城破被俘后“但求一死爾”。對于這個死,史可法是由準備及泰然的。此易代之際,生死都不是由著自己的。對于史可法而言,他一樣要面臨同僚、師友、親人的戰(zhàn)死、被殺、自盡等消息。這些涉及到私人感情的消息與國事敗退的消息是一同傳來的。或者用更準確的說法,史可法對于個人身死之時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所以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書寫史可法督師部署之時,只是用了“上陣”、“守城”、“巷戰(zhàn)”、“短接”、“自盡”這五組詞就足夠了,事實上,史可法本人也正是這樣做的。只是史可法在城破前一二日自刎后被部下攔擋救下。
翻閱這些文字,就會把歷史與教訓一同翻檢出來,閱讀歷史的確需要極大的勇氣,否則許多的歷史記錄會超出我們的經(jīng)驗。我們無從理解的歷史選擇不會自我辯解。我們也只能從這些殘章斷簡中東拼西湊一番,從不同人的眼手之間,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看看在“伸膝”與“回頸”之前的決絕是如何發(fā)生的。
歷史,果然都是血淚。至于為什么,讀來讀去都沒有想明白,也想不明白!
所謂桃花者,艷則艷矣,然妖嬈易敗。把這興亡之事全賴在此花上正是人的能事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