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開始說要拆的時候,還是過年前。短短四個月,已經有兩棟樓消失了,碎石樓板和枯枝一樣纏繞著的鋼筋散亂在地上,四五個工人拿著石錘在上面叮叮當當地敲打著,路面也被來回運輸建筑垃圾的大卡車壓的坑坑洼洼。
站在院子路中間環視著這一切,忽然非常后悔為什么當它們都還在的時候沒有多拍一些照片,好以后留個念想。家里從來沒有搬過家,在這里熟悉到站在院子門口來來回回的叔叔阿姨每一個都覺得眼熟。可是院子的樓太老了,是那種紅磚都裸露在外面的磚混結構樓房,這樣的樓顯然不適合這個時代。等暑假回來的時候,估計院子里的樓就都已經拆的差不多了吧,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好像是自己的童年被一點一點拆掉一樣,再也見不到。
小時候在我的記憶力,是非常寧靜和清香的,那種清香是天空湛藍時嫩綠樹葉的味道和房間中飄散著的花露水味道的混合。所以每次聞到花露水味道的時候,我就好像又坐在了書桌前,桌子上擺著沒有做完的暑假作業,我拿著自動鉛筆托著腮,聽著蟬鳴,盯著窗外郁郁蔥蔥的樹葉和斑斑駁駁的陽光發呆。
那時候每天最愁的就是暑假作業,可是暑假作業并沒能阻擋我對暑假的熱愛。冰箱里面好像有吃不完的小奶糕和甜西瓜,桌子上有噴不完的花露水和擦不完的痱子粉,長大還是一件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我也好像永遠都不會離開這個院子一樣。
每年立夏前后,爸爸都會給家里的窗戶一扇一扇的訂上掛歷紙。用長輩們的話說,房子是“西曬”,窗戶大部分向西,所以一到夏天燥熱的陽光就都會闖進來。陽光透過掛歷,就會變溫柔許多。坐在屋子里的我就喜歡抬頭看著窗戶,研究掛歷上的圖案,看著掛歷上的數字從1997到1998到1999。每天早上十點奶奶和爸爸就張羅著關窗戶了,所有的窗戶關好,窗簾拉上,風扇在房頂懶懶散散地轉著,房子里面就好像地下室一樣的清涼。
酷熱難耐的時候,奶奶都會做她的拿手好面“花椒面”。樓后面的小花園里面種了幾棵花椒樹,傍晚的時候奶奶拿著大剪刀去院子后面剪上幾串花椒下來,第二天用花椒沏好滿滿一大盆湯放在風扇下面吹涼,下熟的手搟面撈出來用油碼好放在案板上,等午飯的時候把花椒湯往面上一澆,吃完面條再大口大口地喝下花椒湯,所有的暑氣就都被這花椒湯壓了下去。每次吃花椒面的時候奶奶還會夸耀這花椒湯如何治好了爸爸最嚴重的一次中暑之類之類的事情,我每一次聽都對這神奇的藥效深信不疑。
夏天吃完晚飯的時候就要和奶奶出去乘涼了,我幫奶奶拿著黑色的皮靠背折疊椅,自己拿著小馬扎和手電,屁顛顛地跟在奶奶后面,那個時候院子里的爺爺奶奶和小朋友都出來納涼了,她坐在院子的一個大大的斜坡上,手里搖著大蒲扇,聲音很大地張家長李家短著,我就跑去和院子里的小孩兒們玩兒捉迷藏,玩兒“紅燈綠燈小白燈”,躲在樹叢里一動不動,讓蚊子咬得大包小包。到大概八點多的時候,小朋友們都回家去了,我就跑到奶奶旁邊的小馬扎坐下來,拿著手電一開一關,把手電舉的高高的試圖照到天上的星星。一到九點半就和奶奶準時回家看武俠,爸爸要看球賽媽媽要看晚會統統都沒戲,我仗著奶奶的威風,大義凌然地看著天龍八部。
但對于小孩子,過年遠比暑假吸引人的多。一年到頭就盼著這幾天過年,好吃的好玩兒的好穿的要什么有什么,長大后過年無論如何也完全沒有了當時的感覺。記得那時候從大年二十左右,家里人就開始張羅著過年的東西,去很遠的蔬菜批發市場買回來一大堆的菜,每一天爐子上面都咕嘟咕嘟地冒著香噴噴的熱氣,等到大年二十九的時候,奶奶就給我一些零錢讓我出去買春聯和“福”字,到大年三十下午五點做年夜飯之前,我搬著凳子到門外把這些都貼得工工整整,十二點一到準時去放鞭炮。大年初一滿院子都鋪滿了紅紅的鞭炮“殘骸”和空氣中留有一點點的火藥味道,我才真正覺得是過年了,揣著滿滿一兜的糖果跟在哥哥姐姐的屁股后面放炮去。后來大家說起過年時,都會覺得,小的時候過年才是最幸福的。好像是一件新衣服,一把水果糖,一瓶汽水就可以滿足所有的愿望一樣。
安靜的,簡單的,容易滿足的,上學之前還要站在奶奶旁邊磨半天為了要五毛錢買一個冰棍的日子,那是院子里的小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