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圍城》,仿佛早期讀到的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也許是《圍城》帶點歐式的思維,更符合西方人的審美,一經出版就被譯為多國文字,暢銷海外。不過深入挖掘,方能體會到錢先的良苦用心。
正如錢鐘書在《圍城》的序中所寫:“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開篇的諷刺可見一斑,隨后的黑色幽默更是游刃有余。
《圍城》是錢老淪陷在上海時寫的,那兩年里憂世傷生,閉門造車。楊絳女士說她急切要看錢鐘書寫《圍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又給他擋了許多事,省去他不少時間,才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
《圍城》的大背景是在抗戰前夜,描繪了從歐洲游學歸來的方鴻漸的一路奇遇,為了生活、愛情、職業而顛沛流離、四處奔走,從香港到上海,再到湖南的小鎮平成,最后又輾轉到香港和上海。
一路上,方鴻漸目睹了淪陷時期上海的奢華、后方的凋零,同時閱歷了社會和家庭生活中的千姿百態。
在小鄉鎮,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城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
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凄涼,使方鴻漸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仿佛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他的理想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最后熄滅一樣,所以他不得不從一座“圍城”逃向另一座“圍城”。但是離開一個地方就等于死一次,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
作者冷眼看待這個病態的社會,他信手拈來的人物莫不帶著與生俱來的悲劇,虛偽地使人發昏,嫌惡發自心底。讓我們笑中帶淚,不禁對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抱以極大的嘲諷和同情,苦笑和憐憫,因此《圍城》被譽為新《儒林外史》。
女人大都是一路貨色——濃妝艷抹的媚態。她們涂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墻壁,斑駁陸離。比如鮑魚之肆、“秀色可餐”的鮑小姐;學識淵博卻勾心斗角的蘇文紈;知書達理卻嬌嗔蠻橫的孫柔嘉。
男人都是滿身銅臭,丑態百出的偽君子、假道士。滿腹經綸、滿嘴仁義卻道貌岸然、內心齷齪的李梅亭。趙辛楣嘲笑他:“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空有文憑卻不學無術,招搖撞騙的“留洋博士”——方鴻漸。
方鴻漸情感像個漩渦,他最斗不過女人,是個西洋人所謂“道義上的懦夫”。人家的天地里,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誰都可以進來。
大學期間,方鴻漸對愛情的看法是“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沖動。”因而他在法國船上落入鮑小姐的圈套。
在香港期間,他與蘇小姐曖昧不清,但也不過是貪圖消遣罷了。
在上海,他寄居在岳丈家,吃盡軟飯,遭盡白眼,最后他離開周家,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此后,方鴻漸又邂逅了一生摯愛的女孩子——唐曉芙。她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端莊嫻靜的唐曉芙要求純粹干凈的愛,“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而方鴻漸的玩世不恭,花花腸子終不能博得清高的唐曉芙的芳心,此后他的一生再也沒有愛情可言。
在湖南平成的三閭大學期間,女學生孫柔嘉與方鴻漸的戀情達到了整部小說的高潮。
然而千金小姐孫柔嘉,不可能孝敬公婆,處理好妯娌關系,更不懂得體貼丈夫,所以她們的結合如同身陷圍城,“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去;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他們是蕓蕓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夫婦,“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是徒有其表的婚姻形式。
小說以方鴻漸精神的消亡為結局,“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這樣的人是活著如同行尸走肉,死了也不足為惜。
《圍城》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最大的特色是諷刺,體現了錢鐘書廣博的學識,精湛的語言,犀利的風格,其中不乏充滿智慧、精彩的描寫。
比如“汽車夫愿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這是文明的罵人;再有“對于丑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更有“西洋人丑得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
楊絳在《記錢鐘書與〈圍城〉》中寫到,《圍城》里的人物和情節,都憑著錢鐘書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全書的氣氛,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令人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