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童

【一】

她提著裙角不由自主地躡起腳步,瘦瘦的背脊因為放學的書包而微微彎曲,夏末的南方酷熱難當,從學校門口奔涌而來的人流汗津津地與她擦肩而過,不過繃緊神經的她并不在意。她想好了,今天還是要去“晨光文具店”。

長長的碎石沙馬路塵土飛揚,三兩個結伴成群的孩子比比皆是,唯有她低著頭擺弄著粘上油漆的裙擺,隨著思緒時快時慢往文具店的方向去。或許就是這樣十一二歲的年紀,就開始形成了目的明確再開始動身的習慣,這一次,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這是一個和所有晨光文具店都差不了多少的地方:連著菜市場的道,安置在盡頭,被踩踏得潮濕黏稠的門口可以同時一排跨進六個小學生,不擁不擠十來個人,其中包括帶著孩子的家長絮絮叨叨挑選著省錢又全面的文具用品。一進門的正中心是輔導課文的書籍,零星一排所謂名著和童話故事,緊貼著墻壁的都是文具,筆、筆芯、涂改液諸如此類。她和其他人一樣是要挑選文具,很認真地拿起一套塑料的和鐵質的尺子對比,噘著嘴又放下,看起來已經毫無意愿,決定放棄購買尺子了。指尖滑過一本本輔導書籍、英語學習光盤,終于停留在筆記本的區域邊上----這是她今天的目的地。

她想要它,想得快要發瘋了。身邊的同學愛炫耀,新買的筆記本的封面如果特別新穎好看,就會吸引前后桌的學生爭相傳看,她老早就窺探著那本畫著貓咪和森林的筆記本,在前一次來文具店的時候特意把它夾在最后的角落,希望不要被其他人買走。她屏住呼吸,在熟悉的那個角落將它抽出半邊,呀,不是它,畫著的是一只黑色的貓咪,亮堂堂的眼睛盯得她發慌,她心想,啊不會是被人買走了吧。她繞著那片角落,開始一本本地抽看,慶幸的是很快地,熟悉的那片林海被她捏住緊握在手心中。

這是她的目的地,要一次性完成,她暗自心想,和以前一樣就可以。“墨!”,她手一抖,筆記本摔下來跌落在底下的橡皮層上,散落一片。她趕緊蹲下身,為自己制造的聲響及堪亂局面臉紅不已,一邊收拾一邊循著叫她名字的聲音來源,幾個來回她都不曾見到什么認識的面孔,坐在收銀臺的中年男老板正盯著看肥皂劇,對她那是無暇已顧。她松了口氣,就趁現在,她默默對自己說,一次性搞定,和以前一樣。她弓著身站起來的瞬間,將筆記本塞到了裙子的腰身處,皮筋的彈性剛好可以夾住它,上衣掩蓋住就可以走了,對,就是這樣,和以前一樣成功。她假裝把東西放回原處,一副“沒找到心儀的文具,到別家看看”的表情,微垂著頭,慢慢走出文具店。按以往的經驗,再走十來步就到安全區域了,又是一次成功的竊取,她在心底不禁微笑起來,明天,他們都會爭著要看我的本子。微笑還沒蕩下去的時候,似乎有人在叫她。心一沉,是在叫我嗎,墨,不要回頭看,繼續往前走就對了,怎么辦,他又叫了一聲,“嘿小孩,先站住!”等她反應過來,剛才那個看肥皂劇的老板,已經喘著氣截在她面前。

碎了。她聽到了破碎的聲音,全都碎了。完了。

【二】

“拿出來吧。”老板伸出剛才還在調控電視機的手,粘著晚飯未消散的菜汁,顯得洋洋得意。

不能應答他,無論如何,不要抬頭,不要有任何表情,保持沉默就好。她在心里暗自篤定下這樣的條規后,將筆記本從腰間抽了出來。夏末的她,同大部分孩子一樣穿著塑膠涼鞋,只不過她的鞋帶子已經斷了好幾回,她用小刀在煤氣爐上燒熱將帶子粘住,好幾回了,交接處的塑膠已然發黑。她的腳底有點愛出汗,濕濕的混雜著泥土,斑駁的黑泥臟了她的腳趾甲。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站著的驅殼不是她自己,這是我的腳嗎,她低著頭一片茫然。

“你叫什么名字?”

“你爸媽叫什么?”

“小孩子家家,干嘛做這種事!?”

“你再不說,我就去你學校找老師了啊!”

“誰認識這小屁孩的爸媽啊,告知一聲,不然送警察了哈!”

要告訴我父母!?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她一想到父母,全身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么我更加不能說話了,就讓他們一直問下去,我不能主動表態,總會累的。這樣的想法是從愛欺負她的男生那里學到的,男生就是喜歡看女孩氣急敗壞的模樣,越是惱怒生氣他們就越開心,后來墨就學會了不動聲色,導致那些男孩覺得無趣,再也不在她身上試驗。她深信這一招是屢試不爽的。她又低頭看她沾滿油漆的裙角,還是忍不住想,萬一又出現了萬一呢,這么一想,她爸爸酒紅色的脖頸和兇巴巴的臉就浮現在眼前。

有些店鋪的觀眾已經散開回去招呼客人,買菜路過的人流時不時停下了解幾句,她不害怕自己的父母經過,因為這個時間點還不是他們買菜的時候,但是萬一呢?她升起了一股焦躁和失落感,她從沒想過會被抓住。文具店的老板還在插著手盯著他,和周圍的人肆無忌憚地描述她偷筆記本的經過,來個人啊救救我也好,她忽然就泄氣想要服軟了。“啊,我認識她爸。”人群外忽然冒出一個男中音,推擠著前面的人群,擠到她跟前,穿著一雙人字拖,一看就知道是個中年男人的腳。她微微抬起了一點余光,老天,不是別人,正是前兩天還剛去過她家的剛叔。

“我認識她爸啦,我們大人就不要這么苛刻為難她了,我去跟她父母說一下這個事情好吧。”他走過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走路,“好了好了,都散了,筆記本的錢回頭我給你。”剛叔不由分說地擠出一條路讓她出去,他向老板使了個眼色,“回來請你吃飯”,他壓低聲音說道。

她不喜歡他。前幾天在她家的時候,就覺得他神色怪怪的,精明得很。剛叔在菜市場的另一頭經營一間小小服裝店,已經和老婆離婚,沒有孩子,一個人的日子優哉游哉,常找她爸吹牛喝酒。他把她帶到店里,“還沒吃飯吧?”他打開桌蓋,“要不在這吃點?”她搖搖頭,仍然不說話。

“不想我告訴你爸媽吧?”他明知故問道,“我不會告訴他們的。”

“暫時。”他又補充了一句,眼神里有一種戲謔的味道。

她不敢看他。直到走很遠了,她才主動抬起頭回頭望,剛才發生的如同夢一般。

【三】

整整三天過去了,她無時無刻不坐如針氈。可是,沒有一個人提及這件事。她媽媽依然默不作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爸無所事事嗜酒賭博,家里起窩的水泥地沒有外人走動。

但是,該來的總會來的。她終于在周五的晚上等到了剛叔的來訪,人未到聲先起,老遠就聽到了他拖沓的鞋聲,她爸睡眼惺忪地與他前言不搭后語,“墨,你去叫剛叔他倆進來吃飯。”媽媽開口吩咐道。

這一晚,不知是如何結束的。

她只記得末了,剛叔在門口又回頭,壓低聲音說,明天下午三點,來我的店里。他一如既往戲謔地吐了個煙圈。

這約,是要赴的----這是她輾轉反側一夜后得出的結論。黑暗中風打得半脫的木窗“哐哐”作響,父母在另一頭的床上鼾聲正起,想到這秘密是要咽在她和他的肚子里的,她忽然想要哭。

“進來啊。”剛叔撩開服裝店垂下的塑膠門條,得意地看著被烈日和緊張感沖撞得滿臉羞恥的墨。

這個服裝店位置就有一點偏僻,向來沒什么客人,和剛叔不善經營也有莫大的關系,其實也不是不善經營,是懶得。他每天睡到接近中午才一臉油膩出門吃飯,一天平均下來也就十來個客人,平時的無聊時間都呆在閣樓里,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大概就是睡睡覺,吹吹涼風吧。

“進來啊。”剛叔伸出手扯了一把,她趔趄了一下撞到了屋內的椅子。

“哐----”,清晰得如同夏末打在玻璃窗上豆大的雨點聲。

她環顧著閣樓里的每一件物品,眼神警惕得不像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剛叔很明顯地連收拾一下房間都懶得,吃完的飯盒歪斜在角落,一張木板床散發著又咸又酸的味道,她注意到桌上有一臺舊的相機,墻上貼著大波少女的海報。墨用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腰間,對,不怕,她心想。

“我說,昨晚我可是差點沒忍住,話都到嘴邊了,不是你爸那杯酒遞過來,我都說出來了呢。”他倚在墻上,懶洋洋地戲謔道。

她仍然記得十歲那年,就因為她考試掉了幾名,她爸借著酒意把她綁起來打得皮開肉綻,唉,我要是有個哥哥或者弟弟就好了,墨總是這樣想著。

“不想我說出來是吧,不想的話就坐到床上去。”

她在電視上看見過這樣的新聞,有的男人有戀童癖,輕的脫衣服只是看看拍拍照,重的直接強奸,她覺得剛叔已經有這樣的傾向了,不禁想起了腰間的刀子。她一路上已經想好了,如果可以保護到自己不受傷害,又可以威脅到剛叔不說出此事,就再好不過了。

男人邪笑著推了一把她的身體,她輕而易舉地就被推倒在硬硬的床上,“乖乖聽我的話,你爸以后都不會打你”,他一邊說一邊脫衣服。就是這個時刻!像演練了很多次一樣,她迅速抽出刀子拔掉刀套子,準確地將刀尖頂在了他的肚皮上。

“你再動,我就刺進去。”他的雙手因為換衣服還舉得高高的,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他干笑了一聲,沒想到放松了一下警惕就被這個小妮子擺了一道,就憑你?等著我把你弄得服服帖帖吧。

“你敢告訴我爸,我不怕把你捅死。”她加深了力度,看見他的肚皮已經有一丁點血滲出來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冷靜,反正她對是否活著,有時并不是很在意。

他感覺到了疼痛,媽的,這崽子!他瞬間用力朝她肩膀掌了一拳,瘦小的她立即被撞到床邊的墻角,刀子“砰”一聲掉落在地面。

“就憑你,想動我!?”他覺得好笑,這妮子還真有點意思。長得和她媽一樣,以后定是有幾分姿色。

他擠到墻角,用手緊緊捂住她的嘴,開始扯她的衣褲。果然,誰也沒碰過的少女最好了,他越想越迫不及待。

“咚咚咚-----”忽然間傳來敲門聲,剛叔一下子停了動作。

“剛叔,是我,我來啦。”一把熟悉的嗓音從閣樓的門外傳來,墨混沌又恐慌的大腦忽然清醒了,這把聲音是誰呢,這么熟悉,還自己上了閣樓,肯定跟剛叔很熟。她一下子扯開他的手,“救我!”她才使勁,又被剛叔按住了嘴巴。敲門聲更大了。

“把衣服穿好,你要是敢聲張,我饒不了你,反正對于我你又沒有證據。”他惡狠狠扔過她的衣服命令她穿上。

她一輩子都忘不了,整理好衣著打開門后,門外,有一張錯愕的臉。

是她的媽媽。穿著裙子,化著滑稽的妝容。

??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