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外公80大壽的日子。
吃完蛋糕，我就和曉寒扶外公上樓。但這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樓，我們爬了十分鐘。
好不容易到底爬上來，三個人都累。曉寒還得接表姐回家，便跟外公客套了幾句，然后囑咐了我，便下樓了。剩下我跟外公兩個人在房間。
我已經不再跟外公寒喧了。我從小跟外公到大，在他眼里，我是他最疼的那個小孫子。所以也有一些親戚閑言碎語地說一些怨怪外公偏心的話，雖然這些話大部分都是我舅媽說的?？墒俏也还埽抑恢牢沂亲畹脤櫟哪莻€小孫子就行了。
坐了一會，外公才半天開口悶出兩個字，吃藥。我開始瓶瓶罐罐一件件在密集的桌子上舉出來讓他選晚上應該吃的藥。忘記說了，很幸運，我外公其實也沒有得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一些老頭老太太慣有的慢性病拖著他難受。比如他的萎縮性胃炎，這種病的特點就是，胃萎縮了，吃東西容易飽，又很容易餓。所以外公現在一天是分四五頓吃的。像今晚這種胡吃海塞的盛宴，外公是最吃不飽的。
睡前總共要吃四顆藥。外公攤出右手，晃呀晃呀接到了藥。沒有熱水了，所以只能將就喝下午剩下的涼水。這對胃很不好。我便索性去廚房燒水。水也并沒有那么容易開，花了大概六七分鐘吧。但爺爺將時也吃完了藥，也花了六七分鐘。確實親眼目睹外公吃藥是件挺痛苦的事。可能是年紀大的原因，他的嘴巴好比泄氣的皮球，每次都是張開一小口，然后一顆，停一會，再一顆的把藥捻進嘴里。接著是劇烈搖晃的水杯。再接著是喝了一口水，喝的還沒灑的來的多。今天我又發現外公的駝背也好嚴重，他已經不能完成抬頭咽水的動作了。就是目光直直盯著前方，愣生生的把藥吞進他的心里。
外公也看別人吞了幾十年的藥。他年輕的時候是位醫生。聽母親說，外公的母親在他兩歲的時候就去世，家里窮。那時候外公去算過命，大仙說，他一輩子都是當乞丐的命。他不服氣，于是開始刻苦讀書。上中學的時候，每天光著腳走一個多小時的路上學。黃昏時候放學從他姑媽那扛著一大袋豬糞回去賣錢。他說他那時候最歡喜的事，就是把賣的錢背著他父親偷偷藏起來一小部分，每天上學的時候就能買根油條吃了。
大仙的預言終究沒有成功。在那個大人們說讀書沒有用的年代，外公靠知識做武器狠狠打了一次大仙的臉。家里的繁榮也就是他這么一手打下來的。
現在他打累了，手也舉不過肩膀。曾經挑斤承擔的肩膀，像只慵懶的貓再也沒站起來過。不過他換來了家業的興旺。是的，多好多高多大的房子，多空蕩蕩。
我一看時間，9點了，便催著外公去洗漱。其實我前面說的寒喧并不是真正寒喧的字面意思。只是我的還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我們不怎么說話，只說些必要的話，我也不玩手機，就互相坐著，卻也不去接觸對方的眼神。只要偌大的房間里有我，在外公心里應該就能把寂寞堵的很牢固吧。只是喉嚨卻不合時宜得哽咽起來，得止住。
趁外公去洗漱，我趕緊去找紙巾。處理好后我也跟進廁所，外公正在刷牙。右手拿著牙刷，左手拿著牙。外公一張口便是光禿禿的牙齦，蠻可愛的嘛，哈哈。刷完了，我給他放熱水，擰好毛巾，遞過去。他在臉上糊了幾下就出去了。我整理好，沒趕得及出來，趴在門邊的墻上。說什么我這次都忍不住了。
我想了好多。腳開始站不穩。手開始攥緊。我仿佛開始痛苦，又忍不住的悲哀。我不敢發出聲響，流下去的鼻涕水我不敢吸。我又開始咬緊牙關，開始支支吾吾。仿佛是夜拋棄了我，擯棄了我。卻不在乎，怕的是他的與世長辭，他的拋棄。
讓我冷靜一段。
外公突然喚我。我趕忙卷起衣服，用力抹干臉，輕卻快而重的吸了一口鼻涕。我走過來，他還是不說話，突然盯著我看。我有點慌亂，有點尷尬，我想憋住，卻突然撞見他的眼睛看了一個干凈。忍不住。這是我第二次當著外公的面哭。第一次是我不愿意練字他用戒尺打我。那次我哭的很兇，雖然這次更兇。
他卻很是冷靜。淡淡卻沉重的問，我為什么哭。我才懶得解釋，既然都哭出來了，就一次性哭個痛快吧。皺紋把他的表情掩蓋了，白內障的他或許看不清楚我的眼淚，只是憑著并不敏銳了的聽覺，感受著空氣震動時陷夾的分許悲傷。
他接著說，我是不是看見他時間不多了，提前給他哭的。瞎說什么！你會長命百歲的！我心里是這么想著的。只是也不敢否認他的話。
以前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那一輩的長輩曾經開玩笑得問過外公，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葱O子考大學，看小孫子結婚，看孫媳婦！那他就瞑目了！他這么說著，把他們戲謔的話，認認真真的回答了。估計我舅媽就是那時候開始看我不舒服的，哈哈。不過，你要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哦。
我哽咽。說，你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要看我考大學，看我結婚嘛。好啊，那你現在就老老實實活著。腿走不動了，無所謂，有輪椅。一次性吃不了太多我們就少食多餐。我已經高二了，大學很快的嘛！至于結婚嘛，我會盡早結婚的！要多快有多快！你要給我熬住！到時候就算你癱瘓了，我背也把你背回去看我婚禮！還有！作為我最大的長輩，要給最大最大的紅包?。∮浀茫。。?/p>
你不許死啊！
我哭著說出了這些話。說完我卻再也哭不出來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哭，應該沒哭吧。記得以前我小時候外婆就去世了，我當時問你，為什么你不哭。你說，你在沒有人的時候哭過了。你還說悲傷的事要掖在心里。這次也是嗎？外公。
我們又沉默了。
一看鐘表，我也該回去了。我說，我要走了，你睡吧，我明天要上課的。你仿佛聽到上課讀書這幾個字，就不敢怠慢，連忙催促我回去，還不忘記叮囑我騎車注意安全。
我幫你脫下鞋子，扶你上床躺好。我沒舍得馬上走，又是止不住的寒喧。你卻話多了講得密密麻麻，我其實根本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卻是不停的點頭，看著你的臉和努力動著的嘴，想著我自己心里的事。
我關了燈，一句早點睡吧悄悄跟著房門合上，也流盡了我最后一滴眼淚，卻打開了我心中的另一扇門。
我很是喜歡秋薇《莫失莫忘》里的一句話，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我們能好好的開始，卻沒能好好的告別。
我曾因為男女之情被這句話深深觸動過，卻沒想到這句話，卻更無比契合在這樣的夜。
不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