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外公去世已經有半年多了,上周末看到朋友和他的外公言笑晏晏的模樣,我突然再次意識到,我沒有外公了,我很想他。
01.
外公是長輩中最疼愛我的一位,小時候,他經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去買菜。稍大一些,我們祖孫倆手牽手去街邊的超市買娃哈哈,往往外公還在掏硬幣,我已經把喝空的瓶子扔在地上了。每到這時,外公總是會拾起地上的空瓶子,笑嘆一句:這孩子,再慈愛的問我要不要再買點別的零嘴。
前陣子,想他的時候,我特別去買了瓶娃哈哈,對著瓶子淚眼婆娑了很久。
再大一些,我常常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由著他帶我去買各種好吃的,醬牛肉、餛鈍、豆芽炒粉絲、紅燒肉、料很足的蘭州拉面……
無比講究民以食為天的外公,關心人的方式永遠是帶你去吃各種好吃的。
有時,我貪坐在他那老式的電視機前不想挪窩,外公就去街邊飯館去買我的幾樣心頭好。時間長了,只要外公在飯館里報出菜名,飯館老板娘就會親切地問上一句:“是您家大外孫女來看您了吧?”
外公總是會笑呵呵的大聲回應:“是呀,我這個大外孫女最孝順我了!”
外公一輩子勤儉節約,不肯讓子女在他的衣物上多花錢。每次舅媽、小姨或者老媽給他買了新的衣物,他總要反復嘟囔:“花這個錢干什么,糟老頭子不需要捯飭,衣服鞋子夠穿就行了。”
即使給他買了新的,他依舊更愿意穿自己的舊衣物,哪怕已經破了洞。
15年我和閨蜜杏杏去逛王府井,在街頭店鋪里給他買了雙老北京布鞋。
老爺子可開心了,拿到布鞋后就整天穿著不離腳,出去和老友玩時總不忘炫上一句:“這可不是普通的布鞋,而是我大外孫女專門從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買的,穿著可舒服了,品牌貨!”
外公過世的時候,家里人特地把這雙鞋燒給了他。
02.
外公年輕時就不高,老了后身高也只有一米五幾,而我身高一米六七。
每次我去看他,臨走時他總會把我送到路邊,然后打趣我:“咱們爺孫倆站在一塊,活脫脫就是尼克松和鄧小平啊,你是尼克松,我是鄧小平,哈哈。”
我則會說:“老董同志,你好好保重身體,過陣子我再代表黨和國家來看你。”
他總會笑嘻嘻的應諾道別時還不忘朝我俏皮的敬個禮。這個對話我們講了有幾十遍,已經成為我倆的一個默契。
我手腳常年冰涼,小的時侯外公經常把我的腳揣懷里捂,大了些我不好意思再這么干了,他就會給我捂手。
一見到我,他總是習慣性的會先摸摸我的手,嗔怪一句:“怎么手又這么涼”。然后就用他那已經并不寬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直到我的手回暖才松開,回回如此。
在我的記憶中,外公的手掌總是如蒲扇般,寬厚、粗糙、溫暖,握著他的手,就仿似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令人心安的港灣。
也正因為此,我特別喜歡和關系親密的人手牽手,手掌交握會讓我覺得異常的安心和溫暖。
但那雙我可以依戀的牽上去的手,再也不會是外公的了。
03.
外公自己是名內科大夫,退休后自己開了個小門診。來找他看病的都是左鄰右舍,他每次也只收極少的費用。
用他的話說:“我這把年紀,兒女都有家有口不用我操心了,我一個老頭子有口吃的就行了,收那么多錢干嘛。開門診不就圖個鄰里鄉親的看個小病方便嘛。”
他一向是個樂天派,每天都樂呵呵的,偶爾打打麻將,還經常寫點小詩自娛,他寫過一首《天地良心》,詩只有兩句:雖無起死回生之術,但有濟世救人之心。
這也是他一貫的行醫宗旨。
外婆是名婦產科大夫,計劃生育嚴打時期,有很多懷孕七八個月的婦女被帶到外婆那兒引產。望著孕婦那哭得通紅的雙眼,外婆總是明面上給引產,實際把孩子催生下來,由外公抱著偷偷送給周邊想要孩子的人家。
由此而活下來的孩子有數十個。
可外公外婆一輩子不知道幫助了多少人擺脫病痛折磨,救了那么多條生命。
老了卻被病痛折磨的極狠。
外婆更是在五十幾歲就因為腫瘤去世。
她在正式住院治療前,已經只能靠吃止疼藥緩解,但依舊堅守工作崗位,給病人做手術,直到自己扛不住了,才在同事的反復勸說下,去做檢查。
結果一查,晴天霹靂。
是惡性腫瘤,晚期。
聽媽媽說,外婆住院的那一年過的非常痛苦。
萬萬沒想到,二十年后,外公又面臨著相似的境況。
04.
16年年初,外公突發腦梗加心梗被120救護車一路呼嘯著送入了我工作的醫院。
我穿著白大褂一頭扎進了神經內科的病房,看著外公晦暗憔悴的面龐,整個人都不好了。
彼時剛剛戀愛,對方聽說了,特地請了假來看望外公。在病房里,我看著他握著外公的手,溫聲細語說著關心的話語,強忍著眼淚。出了病房,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奔流而出。
男友替我擦著眼淚,柔聲寬慰我,并表態有需要可以來外公的病床前照料。
我看著他英挺清俊的面龐上不加掩飾的關心,心里陡然覺得自己從此有了依靠。
外公一向開明,從未直白的催過婚。
自從出院后,他憂心于自己的身體狀態,和我不止一次的感慨說:“哎呀,一轉眼茜茜也這么大啦。想當初你還是騎在我脖頸上的小丫頭片子呢。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就希望能看到你的孩子出生。”
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笑嘻嘻的回應他:“您老別瞎想,我還指著您想當初對我一樣,牽著您曾外孫的手去買菜呢。”
彼時的我,還沒有深刻意識到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看似牢固的親密關系有時脆弱的不堪一擊,只是天真的幻想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男友是個很有孝心的人,早晨上班前總會買好早餐給自己的外公外婆送過去,再去上班。
后來,我們在一起后,他也會經常陪我去外公家探望。
再后來,他成了前任。
自此,他徹底匿了蹤影,安靜的躺在了我的微信列表里,猶如一潭千石都激不起波瀾的湖水。
我又恢復了一個人去看外公的生活。
那段時光,真暗淡呀。
外公安靜的躺著,呼吸聲消散在空氣里,我握著他的手坐在床畔發呆。
耳邊是電視機里傳出的聲響,那股喧囂與熱鬧,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我帶上耳機,單曲循環聽著《心經》。
那時的我開始思考,也許人生在世,除了修行,別無他途。
05.
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去世前的一整年,他在各大醫院住了十二次,平均每月住院一次,少則一周,多則半月。
我經常會抽空去病房探望他,他總是會驕傲的和鄰床的病友說道:“這是我大外孫女,她是醫院里的營養醫師,經常上電視的!”
病區里的電視可以收到家鄉臺,有時我會在屏幕上出現。每到這個時候,外公總會特別得意,給老友們安利我的節目,遇上有人和他講在電視上看到過我,他也會興致勃勃的講給大家聽。我知道,因為在醫院工作的緣故,他認為我繼承了他的衣缽,并引以為傲。
去年快過年的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難捱的時光之一。外公再一次摔倒,這次頭直接重重的磕在桌子拐角上,傷得很重,被送到醫院急救。
我去探望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這個臉色灰暗,神情疲憊,吞咽困難,已經完全講不出話的老人會是我的外公。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拒絕去接受前兩周還能和我談笑風生的老人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他看到我,呶了呶嘴,把手吃力的伸向我,我手剛碰到他,鮮明的溫差就讓我縮回手。
我趕緊搓手,和他解釋:“手太冰了,一會再和您握手。”他搖搖頭,還是把手伸給我,我知道,他是想給我捂手,他總是這樣。
我哭著握住了他的手,直到我的手和他的一樣暖,外公才肯松開。
離開時我親了他的臉頰一下,外公最喜歡我親他了,他咧嘴笑了笑,這是他當天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道別時我說:“老董同志你要好好保重,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把我送到路邊了。
但還是顫抖著手,朝我敬了個禮,一如從前。
06.
外公的病愈發重了。
趁家里人不備時,他偷偷地拔掉了鼻飼管。
我知道,他這是蓄謀已久。
外公他不想再治療了。
以前遇到身患重病痛苦接受治療的病人時,他經常和我們說,如果他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放棄治療。
他總說:“我活到這個歲數已經夠本了,才不愿去受那份罪,還給子女帶來負擔,不如去找你外婆,她都等我那么久了。”
但我們怎么可能舍得放棄他?!
不顧外公的阻攔,我們又重新讓護士給他插上了鼻飼管。
我清楚的記得,有一天是我一個人在病房里陪他,他先是佯裝用手撓撓手,看我在回信息,沒太在意他這邊。立即抓住機會拔管子,被我眼疾手快的摁住了。
外公望著我,眼神里分明透出了哀求,我心下一酸,但仍然沒有松開手。外公看著我的眼淚,沒有再堅持,而是吃力的用自己還勉強能活動的右手在眼眶處作了個擦眼淚的動作。示意我:快把眼淚擦擦,別哭了。
這件事發生后,親人們反復勸他,要他配合好好治療,不要亂來。
外公當時頭點的好好的。
但才過了一天,他就趁舅舅打盹期間偷偷得拔掉了鼻飼管,并且堅決反對再插。
家里就要不要繼續給外公插鼻飼開了個小型的家庭會,醫生建議是繼續插管以滿足他機體的營養需要。而我的親人們經過反復的商量,最終決定尊重老人家自己的意見,不再插管。
舅舅把外公接回家,讓他可以在自己最自在的環境過完最后的時光。
于是,外公安詳的在家里度過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星期。
07.
大年三十晚上十一點多,我被親人的敲門聲驚醒,得知了噩耗。
我再也沒有外公了。
這之后的記憶一下子都模糊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穿著孝服去機械的迎賓送客,不記得是怎樣圍著冰冷的水晶棺喃喃低語,不記得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燒那一疊疊的紙錢。
我只記得,最后棺木入土時,老家的親戚不肯讓我上前,哪怕我是老人生前最寵愛的孫輩。
我的兩個舅舅家的妹妹可以上前,因為她們是孫女,我姨家的弟弟也可以,因為他是男孩子。
而只有我,既是外姓,又是女孩。
我被攔住,沒法和弟妹一起站在棺木入土的地方,送他最后一程。
只能在相距不遠的地方,默默地跪下,目送著棺木最終被厚重的土所掩蓋。
《圣經》上講,你來自泥土,又必將重歸于泥土。
我寬慰自己,外公終于可以擺脫病痛折磨,能以和他心心念念了小半輩子的外婆在地下相聚,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08.
葬禮之后,我經常夢見外公,醒來時發現枕畔潮乎乎的。
我曾和釋夢師二丁目聊過自己的夢境,他說這反映了我需要一個告別的儀式。
哪怕在現實中我已經和老人作了告別,但潛意識提醒我,我并未真正接受外公離去的事實。
我知道,這是事實。
那次的聊天結束后,我開始大量閱讀心理學書籍,努力的進行自我調整。
我終于學會了與情緒共處。
我在心里騰出了一個位置,可以安置自己的悲傷、痛苦和糾結,與此來保障,我的生活還能在日常的軌道中進行著。
漸漸地,我夢見外公的次數越來越少。
我和外公的最后一次夢里相見,源于他來我家向我和媽媽告別。
我到現在還記得在夢境里,那是個陽光特別燦爛的午后,白紗窗簾被微風輕輕吹動,我凝視著飄窗外的光斑,看到了外公的身影。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就是知道,他在笑,笑得安謐而祥和。
冥冥之中有一股聲音告訴我,他是來和我們告別的。見到外公后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最后媽媽給了外公一個大大的擁抱。
自此,我再也沒夢見過他。
親愛的外公,你是我無論過了多久,一提起時而滿面笑容時而淚流滿面的人。
愿那些在慢慢長夜中的砥礪,終能換回時光給予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