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歇爾·盧森堡博士的問答:
在非暴力溝通過程中,非暴力溝通意識重要嗎?
非暴力溝通意識是非暴力溝通的基礎。我想,看到這一點并在這基礎上學習具體方法,是重要的。它確實是一種修行,一種生活方式。即使我們沒有提到這一點,人們也會被它的方法所吸引。即使他們把它作為具體的技巧在生活中運用,他們也開始在人際關系方面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體驗。這樣,或遲或早,他們也將體會到非暴力溝通意識。他們開始看到,它不僅僅是個溝通過程,而且是表達某種意識的嘗試。由于非暴力溝通意識的重要性,我試著把它結合到培訓中,并避免讓抽象的理念破壞它的美麗。
“神”對你意味著什么?
我需要一種適于我的方式看待“神”,換一種方式或角度來看待這種美,這種強有力的能量,我就把“神”稱作“心愛的神圣能量”。曾有一段時間只叫它”神圣能量”,而后來我閱讀了一些東方的宗教著作和詩歌,我喜歡上了他們與“神”聯系的方式——與這種能量深情的連接。我發現,這個經歷讓我在“神圣能量”前加上“心愛的”。對我來說,“心愛的神圣能量”就是生命,就是與生命的連接。
你喜歡用什么方式來感知“心愛的神圣能量”?
那就是我與人建立連接的方式。我通過以某種方式與人連接來感知“心愛的神圣能量”。我不僅僅看到“神圣能量”,而且,我嘗到“神圣能量”,我感受到“神圣能量”,我自己就是“神圣能量”。我以某種方式與人建立連接的時候,就與“心愛的神圣能量”相連接。那時,“神”對我來說是鮮活的。我還喜歡其他的方式,例如,跟樹說話,跟狗或者豬說話。
你如何發展出非暴力溝通的?
“心愛的神圣能量”是什么?如何與它相連接?我通過對這兩個問題的覺察,來發展出非暴力溝通。我對臨床心理學非常失望,因為它以病理學為基礎,并且我不喜歡它的語言。它沒有把人類的美呈現給我。所以,在得到學位后,我決定在卡爾·羅杰斯和亞伯拉罕·馬斯洛的方向上繼續研究。
我決心關注事情的這一面,并問自己一個讓人感到不安的問題,“我們是什么,以及什么是符合人性的生活?”我發現在心理學里很少寫到這一點。我就上了一門比較宗教學的速成課,因為我看到宗教對這個問題做了更多的討論。并且“愛”這個詞在每種宗教里都會一直出現。
我過去常常聽到,很多人以一種宗教的意味來使用“愛”這個詞,就像,“你應該愛每一個人。”有一陣子我真的煩透了“愛”這個詞。“哦,我就應該去愛希特勒嗎?”我當時可不知道像“扯犢子”這種詞,但是我會用一個我的詞來表達這個意思。我試著更好地理解愛的含義,因為我能看到,對千百萬不同宗教的人們來說,它有如此重要的意義。
“愛”是什么,你如何去“愛”?
當我試著去理解愛是什么,如何彰顯愛,如何去做,非暴力溝通應運而生。我得出結論,愛不僅是你的某種感覺,而是我們所彰顯的,我們所做的,以及我們所擁有的。這種彰顯是什么呢?它是以某種方式給出我們自己。
“給出我們自己”,你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對我來說,給出我們自己,意味著誠實地表達此刻我們內在鮮活的生命狀態。為什么每種文化都這樣互致問候——“你好嗎?”——這引發了我的興趣。這的確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果能知道在那一刻某人內在鮮活的生命狀態,那是多么美好的禮物!
把自身的內在狀態作為禮物送出去,是愛的彰顯。那就是隨時直率誠實地坦露你自己鮮活的生命狀態,就像給出一份禮物而沒有任何其他目的。沒有責備,評判或懲罰。僅僅是“我在這兒,這是我想要的。”此刻,我坦然面對自己的存在。對我來講,這是一種表達愛的方式。
另一種我們給出自己的方式,是通過我們如何聽到他人的話語。用傾聽來接收,與對方內在鮮活的生命狀態相連接,沒有評判。只是聽到對方內在狀態是什么,以及他們希望怎樣。所以非暴力溝通只是在表達我所理解的愛。
非暴力溝通源自于你要彰顯愛的愿望之中?
心理學的實證研究明確了健康關系的特征,這對我也有啟發,而研究那展現愛的活生生的人,也對我有幫助。我從中整理出了這個過程,以我能理解的愛的方式,幫助我與他人建立連接。
接著,我看到了這樣與人建立連接之后發生了什么。這種美,這種力量,把我與一種能量連接起來,我選擇叫它“心愛的神圣能量”。所以,非暴力溝通幫助我與內在的美好的“神圣能量”保持連接,也與他人內在的“神圣能量”相連接。毫無疑問地,當我把自己內在的“神圣能量”,與他人內在的“神圣能量”相連接,它帶給我的,是我所知道的最接近的與“神”連接的經驗。
你如何防止“小我”影響你與“神”的連接?
“小我”與我的文化所教導我的思考和交流的方式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此外,我的文化教導我以特定的方式滿足我的需要,同時又訓練我把我的需要和一些滿足需要的策略混為一談。看到這些,我提醒自己牢記,我的文化訓練我的這三種方式,都不符合我最大的利益,其出發點更多的是“小我”而不是我與“神圣能量”的連接。我學習了一些方法,在我以文化教導我的方式思考時,來幫助自己保持覺察,并且已經把這些內容加入非暴力溝通。
那么,你認為我們文化所使用的語言,阻礙了我們更深地覺知“神圣能量”?
是的,絕對如此。我認為我們的語言把它變得非常困難,特別是那些文化中習以為常的表達方式,以及“神”這個詞語所引發的聯想。這些年,在傳授非暴力溝通的過程中,我發現評判,或者非對即錯的思考方式是最難克服的障礙之一。那些學員全都上過學校或者教堂,所以如果他們喜歡非暴力溝通,他們很可能會說,這是“正確的溝通方式”。人們很容易把非暴力溝通當作目標。
為了更好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改寫了一個佛教的寓言。想象一個美麗而神圣的凈土,在那里你會見到“神”。但是,在你和那兒之間有一條河。你想去那個地方,不過你先得渡過這條河。所以你弄來一只筏子,這筏子可真是幫你渡河的好東西。只要渡過河之后,再走幾里,你就可以到達這個美麗的地方。但這則佛教寓言在結尾處寫道,“渡河之后,身上還背著筏子去凈土的人,是個傻瓜。”
非暴力溝通是一個工具,幫我渡過文化對我的教育,而到達那方凈土。但非暴力溝通不是那片凈土。如果我們對筏子上了癮,對筏子執著,只會讓去那里變得更加艱難。僅僅學習非暴力溝通過程的人們可能會完全忘記了那個地方。如果他們過度地將筏子抓著不放,那非暴力溝通過程也會變得機械化。
我想與人連接,并到達那個我們可以與“神圣”相連接的地方,在那里我們彼此的行為都是出于“神圣能量”。而非暴力溝通是我找到的最強有力的工具之一。
這就是非暴力溝通的精神基礎?
對我來說,非暴力溝通的精神基礎是我嘗試與他人內在的“神圣能量”相連接,讓他們與我內在的“神圣能量”相連接,因為我相信當我們真的與自己及彼此內在的“神性”互通,人們會樂于滋養彼此的生命,并且比做其它任何事情都喜悅。所以對我而言,如果我們與他人內在和我們內在的“神圣”相連接,我們就會樂享發生的事情,那就是非暴力溝通的精神基礎。在這個地方,暴力不可能發生。
與“神圣能量”缺乏連結,是否造成世界上的暴力?
我這么說好了:我覺得我們被賦予選擇,來創造我們的世界。我們也被賦予這美好又豐富的世界,來創造一個充滿快樂與支持的人間。對我來說,世界上暴力,源自于我們與“神圣能量”疏離或斷了連結之時。我們從小的教育鼓勵我們切斷與這個能量的聯系,那么我們要如何建立連結?我相信,我們的文化背景及教育,特別是關于“神”的教育,使我們與“神”斷了連接。
華特·溫克曾在著作中提及,權威文化如何利用特定的關于“神”的教導,來維護對人民的壓制。這也是為什么主教和國王常常關系密切。國王需要主教來把壓制合理化,并用合理化懲罰和統治的方式來解讀圣書,等等。
我們要如何克服主流文化的影響?
我時常跟非常痛苦的人打交道。我記得曾經和二十位塞爾維亞人及二十位克羅地亞人合作過。這群人中,有些人的家人曾被另一方殺害,而世世代代,雙方的頭腦中不斷被灌輸關于對方極負面的想法。他們花了三天的時間,向彼此表達憤怒及痛苦。幸好,我們在那兒待了大約七天的時間。
關于這些,我還沒提到一個詞:「必然」。這么多次,我都發現不論發生什么事情,只要人們通過這種方式連接,最后必然會享受彼此真誠的給予。這是必然的。對我來說,我的工作就像在看魔術表演,美得無法用言語表達。
不過,有時“神圣能量”的作用沒有想象中來得快。我記得自己身處雙方的悲憤和痛苦之中,心想著:“‘神圣能量’啊,如果您可以療愈這一切,為什么您需要這么久的時間?為何要讓這些人經歷這些過程?”于是,“神圣能量”就這樣回答我:“你就盡力地連接,投入你的能量。你只要連接,并協助他人連接,其余的就交給我吧。”但是,即使我腦海里有這樣的想法,我內心知道喜悅將必然發生,只要我們不斷地和自己的“神圣能量”連接,并使彼此的“神圣能量”相通。
的確,快樂的時光來臨了,而且十分美妙。最后一天,大家都在分享快樂的事情,很多人說:“你知道嗎,我曾以為,經歷這些事情之后,我永遠再也無法感到快樂”。這是大家共有的話題。七天前,這二十位塞爾維亞人和二十位克羅地亞人對彼此只有無比的痛恨,而那天晚上,他們共同慶祝生命的美好。
認識“神”是否可以讓我們得到這樣的情意相通?
在這里,我想再次避免對“神”作知性上的探討。如果“認識神”意味著與“心愛的神圣能量”有親密的連結,那么我們每一刻都像置身于天堂中。
“認識神”所帶給我的天堂,就是這種必然性。了知這一定會發生,不論發生任何事情,如果我們彼此能夠達到這種層次的連接,并感知彼此的“神圣能量”,那么我們一定會樂于付出并回饋生命。我已經與經歷很悲慘的人合作過,所以我已經不再擔心,因為美好的情意相通是必然會發生的。如果我們能夠達到那種質量的連接,我們會喜歡它帶給我們的那片凈土。
我很驚訝這種連接是多么有效。我有更多類似的例子,如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政治、宗教激進份子之間的沖突,胡圖族和圖西族之間的沖突,以及在尼日利亞的基督徒族群。跟以上這些人合作,我總是驚訝地發現,讓雙方和解和療傷是多么地容易。如同以往,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雙方連接到彼此的需要。對我來說,要與“神圣能量”相通,最快速、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通過我們的需要。每個人都有相同的需要。有需要的原因,正是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人。
你如何讓敵對雙方了解,彼此給予是他們的需要?
如果人們達到那種層次的連接,“敵對”形象就會難以維持。純正的非暴力溝通是我找到的最有效、最迅速的方法,幫助人們從異化的思維和敵意,到達享受彼此給予的狀態。
當一個胡圖族人和一個圖西族人面對面時,而他們的家人曾被對方殺害,不可思議的是,在兩三個小時內,我們可以讓他們相互關懷。這是必然的,一定會發生的。這也是為什么我使用這個方法。
讓我很驚訝的是,雙方無比的痛苦是多么容易、又多么迅速地消失。非暴力溝通能非常迅速地療愈經歷很多痛苦的人。而這點讓我想加速這個過程,因為以我們目前的方式,還是需要不少時間。
那我們要如何為其他八十萬胡圖族人和圖西族人,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來加快這個過程?我倒想看看,如果用電影或電視劇的方式來呈現這個過程,會有什么結果。因為我看過,當其他人觀看兩個人經歷這樣的過程,就會產生替代性的學習、療愈及和解。所以我想嘗試透過媒體,讓大眾可以迅速地經歷這種過程。
在使用這個過程時,你曾碰到過任何文化上或語言上的障礙嗎?
讓我訝異的是,這類的障礙非常少、也微不足道。我第一次使用其他語言教導這個過程時,當時我真的懷疑到底可不可行。我記得第一次到歐洲的時候,我當時要先去慕尼黑,再到日內瓦。我和同事都懷疑是否有辦法用其他語言使用這個過程。我的同事要用法文介紹非暴力溝通,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會當場回答她的問題。當時,我想我們至少試試看是否可以通過譯者介紹非暴力溝通。結果效果非常好,沒有遇到任何問題,而且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所以,我就不再擔心了,我只要用英文講解,譯者翻譯就好了,效果非常好。除了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我想不起在任何文化中遇到了困難。我們不但沒碰到困難,而且還時常聽人們說,這個過程符合他們宗教的基本精神。這是古老的東西,人們認得它,并且感激這種表現形式,但它沒有任何新的內容。
你認為心靈修行對實踐非暴力重要嗎?
我在所有的工作坊中,都建議人們好好地問自己以下問題:“我選擇如何與他人連接?”我也建議他們盡量對這個問題保持覺察。確保這個選擇是他們自己作出的,而不是盲從社會化過程中所接受的教誨。認真思考一下,你會選擇用什么方式與他人連接?
對我來說,心存感激也發揮重要作用。當我察覺到想要表達感激的行為,不論是自己或別人的行為,而我也察覺到這行為發生時我的感受如何,并知道這個行為滿足了我的哪些需要,那么表達感激會讓我體會到,我們身為人類所擁有的豐富生命的能力。這讓我體會到,我們就是“神圣能量”,我們有這樣的能力讓生活美好,而且這就是我們最想做的事情。
對我來說,我們有這樣的能力讓生活很美好,再沒有更讓我們喜歡的事了,這強有力地體現了我們的“神圣能量”。這也是為什么對感激保持覺察是我心靈修行的一部分。
彼此給予的需要有多重要?
我認為,豐富生命的需要是我們最基本及最強烈的需要之一。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從內在的“神圣能量”出發來采取行動。而且,我認為,當我們“是”那“神圣能量”的時候,沒有什么會比豐富生命——使用我們巨大的力量來豐富生命,能讓我們更有熱情、更加喜悅。
不過,當我們嘗試滿足“活出”這“神圣能量”的需要,并試著為生命作出貢獻時,這里連帶著一個請求。我們請求我們給予的對象的反饋。我們確實想知道:“我的用意和我的行為是否帶來了我所期待的結果?”有滿足感嗎?
在我們的文化里,這種請求會被扭曲成其他想法,也就是我們“需要”對方因我們做的事而愛我們,感激我們做的事,并認同我們做的事。而這種想法就會扭曲并破壞整個過程的美好。我們需要的,不是他們的認可。我們的用意在于,用我們的能量來豐富生命。但我們需要反饋,如果沒有反饋,我如何才能知道我的努力有沒有成功?
另外,我可以借助這個反饋來了解,我是不是從“神圣能量”出發。如果我重視批評的程度,和我重視感謝的程度一樣,我就知道自己是出于“神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