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作者:胡楊楓淵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
這是我國清朝戊戌變法領袖之一、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梁啟超(1873——1929)先生的《少年中國說》中的經典名句。也是梁先生報國主張的思想靈魂。
一直以來,這句話激勵著無數的中華兒女為了追求民族振興的偉大夢想而前赴后繼、努力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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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綿延起伏的陜北高原上,每逢盛夏季節,朝南向陽的坡地上到處都是一片片綠色的谷子地。只是午后的陽光一點兒也不減它炙烤大地的熱情,往遠望,一座座山巒完全被烈烈炎熱所籠罩,萬物呈現出一派灰蒙蒙的景象。
吳子昂的父親和母親頂著紅杠杠的大太陽,彎著腰、弓著背,近乎爬行在谷子地里鏟鋤最后一遍雜草。他們都戴著用麥子秸稈編織成的發黃發白的舊草帽,每人肩頭上搭著一條因為擦拭汗水而黑白分明的羊肚子手巾,看那樣子估計連一絲想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每一株谷子苗都在各自的頭頂上抽出來一根一拃多長的毛茸茸的谷穗兒,就像吃飯筷子般粗細的莖干上,每一小節處都長著左右兩片長條形的綠葉,如同把柳樹的葉子再往長里拉伸了一至兩倍不等。
這一季,山上所有的莊稼都不例外——葉子在這兩天全被曝曬擰成了麻花狀,灰塌塌地耷拉著,顯得懨懨欲睡的樣子。
少年吳子昂從他家的土窯洞里走出來,鎖住了兩扇帶窗格的舊木門,將一把半拃長的鐵片鑰匙拴在了高麗紙褲腰帶上。他彎下腰提起放在門道外邊的一個黑釉陶瓷飯罐,飯罐里盛著不滿一壇子剛做熟的滾燙的豇豆小米稀飯。他用左手扶住了蓋在飯罐口上的白色洋瓷缽子。缽子里盛著半碗母親前不久才腌制好的沙蓋泡菜。吳子昂要在返回牛欄川初級中學的下午,順便把這一罐親手熬煮好的稀飯送給正在自留地里鋤草的父親和母親。
牛欄川初級中學和全國所有的中小學校一樣,也快到放暑假的時候了。學校除了駐地本村的學生走讀外,絕大部分都是從其他各村送來的住校生,全部學生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三百名。
吳子昂是去年夏季從牛欄川鄉中心小學考進牛欄川鄉初級中學里的,小學和中學就上下一道坡,直線距離還不到500米,中間被一條黃土大路隔了開來。
初中一年級的兩個班共有一百零幾名學生,大部分是從牛欄川中心小學的兩個畢業班里考進來的。吳子昂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從吳家溝村小學轉學到牛欄川鄉中心小學來,讀完了最后一年書。
小學五年級考初一的時候,吳子昂的語文和數學兩門功課各得了93分,加起來186分,超過了錄取分數線86分。
他被分在了牛欄川初級中學一年級一班里。
開學的第一天,學校給初一年級的新生們開設了一門英語課、還把數學分成了幾何與代數兩門功課。代課老師一下子就比上小學時多出了好幾位,而且還是一門功課由一個老師來教。初一一班的語文課由班主任段和平老師任教。
段老師不是從正規院校里畢業后分配到學校里來教書的,他是麟州縣教育局特派的民辦任課教師。但是,段老師的語文課教學水平在市里和省里那都是赫赫有名的。由于他的多篇散文作品和短篇小說,隔一段時間就能在省人民廣播電臺上播出、獲獎,隔三差五就能收到鄉郵遞員送過來的稿費郵寄單。
每到下午六點鐘,學校大門口高高的水泥電線桿上,高音大喇叭里準時會響起省人民廣播電臺的女播音員那深情而甜美的普通話播誦。時不時會播出段和平老師寫成的投稿內容。這個時候,牛欄川初級中學的大院里,端著綠皮洋瓷大碗正在吃飯的學生們都會停止進食,安靜地站立著、聽那甜美而深情的朗誦。
那種情景,用當地群眾和全校師生們羨慕的話說——那真是一種無上的光榮啊!簡直能把人給愛慕死哩!
段老師出生在牛欄川鄉段家莊村。他那年參加高考就差1分沒被省師范大學錄取走,就回到段家莊村和他的母親一起種地去了。等到麟州縣第一中學新學期開學的時候,他原來高三的班主任武文麗老師專門來到他家勸說他再復讀一年,并且一再保證,來年肯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哩。但是,段和平就是死活不肯離開母親和他的村子,說他要幫著母親種地,供養考上師范大學的雙胞胎弟弟段國慶把大學上完。班主任老師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就把段和平推薦給在縣教育局當局長的老同學雷國良,在牛欄川初級中學里給了他一個當民辦教師的名額。
后來,段和平老師通過自學考試獲得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全國自考大專文憑。看來,他轉正教書的事也只是一個時間遲早的問題了。
牛欄川初級中學在全鄉二萬多人民的眼中,那是改變農家子弟命運的“煉丹爐”。許多從農村來的少年在這里經過三年嚴格的教育,和自身勤奮努力的學習,只要預選上參加中考的資格,就有機會考進地區的師范學校、農業學校和林業學校里,畢業后就能順理成章地被縣人事局一紙紅頭文件分配到縣、鄉兩級的政府部門或公辦學校里去當干部、當老師,成為一名“吃公家飯”的正式工作人員。
這是當時的農村社會里多少個農民家庭和農家子弟們夢寐以求、跳出“農門”的大夢想啊!
因此,他們常常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發奮讀書。作家馬語老師曾經用這樣的話來形容他們——那都是一群“圖書子”(兔鼠子的諧音)啊!逮著什么復習資料都要反反復復地背、反反復復地做,直到爛記于心!
他們畢業后二十歲還不到就能確定人生一輩子的幸福大事啊!
當時,只有極少數個別心氣甚高的農家孩子才會毅然選擇走進縣重點中學,即使以高分成績被中專學校錄取了,也會為考上心目中的全國名牌大學而繼續努力學習。段和平老師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在中考結束后走進了第一志愿報考的麟州縣第一中學的大門的。
2
在吳家溝村廟墕的山坡上,吳子昂爬到了兩坰長滿谷子的地畔上。這是公元一九八二年吳子昂的家鄉吳家溝村實行農村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時村大隊分給他們家的一塊自留地。
吳子昂的父親放下沾滿汗水的鋤頭把,疲憊地直起腰來,他一邊摘下頭頂上發黃發白的舊草帽在胸前忽閃著,一邊對同樣疲憊的妻子說:“兵兒他媽,娃娃送飯來了,快放下鋤頭吃飯走吧。”
吳子昂的母親也把發光發亮的鋤頭片壓在了干巴巴的谷子地行距中間,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這老天爺,一股勁兒地曬,什么時候才能停下紅杠杠的照,給咱下一點兒雨水嘞?”
她一邊摘下戴在頭頂上的草帽子不住氣地扇著風,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再不下雨,這滿地的谷子就白抽穗了。”
被太陽長時間地曝曬,吳子昂他爸的臉上、胳膊上和挽起褲管露出來的小腿上,全都變成了又紅又黑的紅棕色。只有穿著“二股筋”背心的上身的肩膀頭被遮擋住了陽光照射的地方,才露出兩道雪白的肌膚來。
他媽媽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齊耳的短發下露出一張和他爸同樣顏色黢黑的臉龐。只有微笑時干裂的嘴唇里才露出上下兩排齊格整整、白格生生的漂亮牙齒。
母親的笑容永遠都是嬌美的,更是溫暖而富有吸引力的!在少年吳子昂的心里頭,母親的面龐上只要露出哪怕是一絲的笑容,那也會感染和牽動著他一整天的歡樂心情。尤其是母親那一雙長著長長睫毛的大花眼,只要看上一眼,明亮的眸子里就會散發出令人依賴的無限溫暖。那一對明亮的大花眼是感染全家大小人口喜怒哀樂的晴雨表啊。
母親隨手拍打了幾下粘在藍色的卡直筒褲后腚上的泥土,向吳子昂和他爸站著的地畔上走過來。
吳子昂他爸雙手接過妻子遞來的飯罐,輕輕地放在土地上,用長筷子在里面攪和了幾下,往地上的瓷碗里倒。就在他放下飯罐的當兒,順手在吳子昂烏黑濃密的頭發上親昵地摩挲了兩下,父子倆都裂開嘴憨厚而淳樸地笑了。
吳子昂緊挨著母親的身邊坐下來,他多想像幾年前那樣依偎進母親的懷里,去親近那博大而溫暖的母愛。可是現在不行了。吳子昂長成了一個大男孩。他的內心里本能地滋長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男子漢特有的情懷——想獨立擔當人生的欲望。使得他自覺不自覺地又與母親拉開了一點兒距離——那種傳統的距離。
母親是自己最敬重的女人。吳子昂正在從生理概念上朦朦朧朧地往一個小男人的方向發展,那種既依賴又排斥的矛盾心理,被一種“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思想自然不自然地煎熬著、折磨著,就像女孩子們遇到了開心快樂的事情總會自覺不自覺地以手捂嘴——“笑不露齒”那樣。
父親把一個玉米面窩窩頭掰成了兩瓣,一半遞給了母親,一半留在了他自己的手里。父親和母親吃一口窩窩頭喝一口稀飯、就一口沙蓋泡菜,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食物。
看著父親和母親吃飯的樣子,再一次勾起了吳子昂肚子里的饞蟲來。他本能地在咽喉里咽下了一股口水。
父親和母親在谷子地里頂著紅杠杠的大太陽勞累了整整一個上午,確實餓極了。這么一點點飯食或許還不能完全滿足他們轆轆的饑腸。然而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里,農民們家家戶戶都一樣,找不到更多更好的糧食來充饑呀。
吳子昂從土地上站起身來,說:“爸、媽,你們慢慢吃吧,我要到學校里念書去了。”
他爸放下端在手中盛著豇豆小米稀飯的大瓷碗,另一只手還拿著一小塊窩窩頭,趕緊從坐著的土地上站起來,問吳子昂買練習本和鋼筆墨水的錢都帶上了吧?叫他路上要小心一點。心想,這孩子咋就不能等到陰涼下來再去學校呢?
他媽媽也站起身來,叫他的乳名: “兵兒,到了學校要多吃飯,可不敢嫌飯不好吃,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衣服臟了下次回家拿回來,媽給你洗!”
這位善良的母親是怕自己的兒子為了漿洗衣服而耽誤了學習的時間哩。
跳下谷子地畔的吳子昂遠遠地回應了母親一聲:“媽,我知道了!”而后繼續頂著紅杠杠的大太陽往學校去的大路上走。
母親的話再多,吳子昂也是百聽不厭的。他打心里高興、樂意聽到母親乖哄弟弟和妹妹時的語調,言語中充滿了無限的關切與疼愛。而對于今天的他來說,只不過是母親把關切與疼愛的方式變換了一下而已。這一點,吳子昂的內心是十分地清楚的。他知道母親還會說,到了學校不要和別人家的孩子爭吵,遇事要多禮讓著點兒,出門在外以學習為主,一定要多聽老師的話……
只是吳子昂已經走遠了,他什么也聽不清了。
吳子昂步行了十五里山路后汗流浹背地來到了牛欄川初級中學的學校大門口,正好遇見同班同學廣兵和林平,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一本語文書,正在往學校背后的楊樹林里走。
林子里的天氣漸漸地涼快了下來。廣兵和林平也看到了走進學校大門來的吳子昂,他倆異口同聲地問道:“吳子昂,你也這么早就回來了?快回去拿書吧,咱們一起到樹林里背書去。”
吳子昂抹了一把額頭上淌出來的汗珠子,感覺黏糊糊的,趕忙回應道:“嗯,回來啦。你倆先去吧,等我把東西放進宿舍里,拿上書馬上就來。”
吳子昂飛快地往教室對面的窯洞宿舍方向跑去。
俱兵正在窯洞宿舍的炕沿上蹲著,整理他沒有上油漆的白茬子儲物柜,他倆很友好地打了一聲招呼——你也回來了?
俱兵家離牛欄川中學比較遠點兒,要翻過好幾架大山,鉆過兩條深溝,才能走到通往鄉政府的大公路上來。他們那個大隊在牛欄川鄉中心小學和中學里念書的娃娃最多,一路上十幾個人有說有笑的、追逐打鬧起來也不覺得枯燥乏味,路就顯得沒那么遠了。只是遇上這種紅杠杠的大熱天,頂著毒辣辣的大太陽行走,非把一個個稚嫩的小臉蛋曬成紅撲撲的不可。
上晚自習前,廣兵、振兵、林平、振榮、俱兵和吳子昂等同一個宿舍里的十二名同學都齊聚在窯洞里的大炕上了。他們從清一色白茬子的儲物柜里抖露出從各自家里拿來的吃食,一一展示給大家。有拿炒黃豆、炒玉米花的,也有拿油炸麻花的,還有用鋁合金飯盒拿來了豬肉熬酸菜的,只有極個別的同學用油布紙兜一包油炸雞蛋泡泡。同學們多數都帶著一罐頭瓶豬油煎辣子。大家都很有秩序地最先分享著最好吃的雞蛋泡泡。由于人多的緣故,分到每個人手中的雞蛋泡泡也就只有那么兩三個。但是,這也是很多孩子在逢年過節時才可以享受到美食啊!能嘗到一個就會心滿意足啦。
宿舍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管誰拿來的豬油煎辣子,大家都存放在小組長那里。每天放學開飯時緊著先吃一個人的,等一瓶吃完了,再開始吃下一瓶。這樣輪流著吃就不會產生浪費。有家里困難的同學即使沒有拿來豬油煎辣子,小組長也會在開飯的時候一次不落地分給他一調羹兒(小勺),大家把豬油煎辣子放進滾燙的土豆糊糊里一攪和,拌著黃米撈飯吃,那也是香噴噴的嘞!
是啊,為什么說同學情深?那張潔白的心靈紙上最初寫上的兩個大字就是同學。恰同學少年嘛!
在學校的大灶上,同學們吃得米飯都是用糜子脫殼后的黃米倒進了沸騰的大水鍋里煮熟,再用特制的大笊籬撈出來的黃米撈飯。
由于每一個學生的家境情況不一樣,拿到學校來的黃米新舊程度也不一樣。所以,米倉里的米蟲實在是太多了。多到無法篩檢的地步。做飯的大師傅們嫌麻煩,就把黃米倒進一個大鐵鍋里用冷水淘兩遍,而后直接就倒進沸水鍋里往熟煮,撈出來后就打給學生們吃了。只是在黃米撈飯里,米蟲子一個個鼓脹著白白胖胖的身條,多少有點兒瘆人。盡管的確令人難以下咽,那也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把它們全部吃進肚子里去。否則,你懂得——餓啊!
有那幽默的同學端著飯碗站在碳堆上大聲調侃:“我們的飯里頓頓有肉吃啊!”
至于菜嘛,是由每一個學生的家長準時、定量地把土豆和白菜送到學校里來,交給大灶上的伙食管理員。一般土豆居多,白菜只有等到夏秋兩季才能吃得上。
3
段和平老師就住在他所帶的初一一班的教室隔壁的一間小房子里。上晚自習的時候,段老師把宿舍兼辦公室的房門一鎖,走進教室里來,坐到講臺上或備教案、或看書、或寫東西,反正誰也不敢跑出有他把守的教室門,同學們一個個只有乖乖地坐在桌前看書、學習的份兒。
在一次作文課上,段老師給同學們講解寫好作文后如何去修改的問題。他打了一個比方,修改作文就跟洗衣服一樣,先從字、詞、句修改起,而后再進行語法、段落和開頭結尾的修改。找錯誤切不可粗心大意,更不能怕麻煩。就好比洗衣服,先要往袖口、衣領和紐扣前臟得厲害的部位上撒洗衣粉,使勁地揉搓,直到看不見污漬為止。最后再把整件衣服挨著揉洗一遍,一遍不行再洗一遍,反復清洗,那樣才能洗干凈衣服哩。等衣服晾干了穿在身上,就顯得干凈整潔多了,人也一下子就有了精氣神兒!修改作文也是這么個方法。
同學們屢試屢爽,還都說真是那么一回事兒。
牛欄川初級中學的生源絕大部分都來自農民家庭,孩子們讀起書來十分用功。這也是學校一貫的傳統學風。不管哪一個年級的學生,他們大部分都能自覺地做到睡得遲、起得早,班主任老師也跟著學生們早起晚睡,從始至終地照看著。因此,在牛欄川中學里當老師,特別是當班主任,吃得苦、操得心要比別的學校的老師多得多。
良好的學風是由同學們一個影響一個而開始,一批學一批逐漸形成并且傳承下來的。它與老師們的諄諄教誨和身體力行是密不可分的。
段和平老師給班里的同學們講勤奮、刻苦學習的例子時,就專門把林平的哥哥林軍在考上市林業學校之前的故事分享給大家聽。
林軍同學常常比班里的其他同學做習題、背課文要多好多遍。為此,他必須在學習時間上要比別的同學多付出。初三快臨近中考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晚上,同學們都已經躺進被窩里睡覺了,可林軍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獨自一個人做著模擬考試卷。不知不覺間,林軍做著、做著就睡著了。結果一頭碰在了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燈上,不但打翻了煤油燈,粘了一頭的煤油味兒,還把頭發給燒掉了一塊兒。段老師問林平,哥哥告訴過你這件事兒沒有?林平說哥哥在第二天害羞地跑到學校的理發部里理了一個小平頭。
同學們哈哈笑過之后,都陷入了沉思當中。
類似于學生因為挑燈夜讀而燒破了衣服和被褥之類的故事,都可以對號入座到具體人的身上。好在每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都以考上了各類中專學校而畫上了完美的句號為止。好像冥冥之中似有上天在護佑,一件件事件的結果都沒有給當事人造成多大的損失與傷害。
在那個年月,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才剛剛起步,經濟、社會還很貧窮落后。更別說是完全靠天吃飯的陜北高原了。國家還沒有更好的物質基礎來保障每一個農村孩子,都能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樣充分地享受到更多更好的學習環境與培育條件啊!
每個月逢五的日子是牛欄川鄉政府所在地趕集的日子。這一天,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各村子的農民或趕著牛拉車、或拉著驢垛子,多數是步行走到集市上來趕集的。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農產品交易。農村經濟的發展呈現出一片大好的形勢。至少是搞活了!
每到趕集這天,牛欄川中學的校門口、學生宿舍里,都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念書娃娃們的家長們趕完集、辦完了事,順便來到學校里稍瞭(看望)一回自己的念書娃娃,給他們大老遠從家里帶來些好吃的東西,哪怕是帶幾塊玉米面窩窩頭來,也能給孩子們充饑解餓呀!
孩子們一個個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光憑學生灶上那點定量的飯菜是遠遠不能滿足孩子們漸漸長大的胃口的需要的。俗話說得好嘛,半大少年能賽過一頭耕地的老黃牛的食量哪!
而那個年代的農村學生們,多數是忍著饑、挨著餓地讀完初中和高中學業的。
俱兵跟著他爸在麟州縣城關一小念完了小學,畢業后,考進了麟州縣二中上初一。在念了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后,用段和平老師的話說,屁股還沒有坐熱冷板凳就不得不轉到牛欄川中學上學來了。
俱兵的爸爸新調到一個鄉上當鄉長去了,城里沒有人照應他,二中也沒有學生宿舍樓,也就沒有住校生這一說。不得已,俱兵就只能回到鄉下老家,轉到牛欄川中學來繼續讀他的初中一年級。
俱兵的媽媽和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也得在自家的十幾畝責任田里耕耘勞動,養活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所不同的是她的男人是“吃公家飯”的國家干部,剛剛又被縣里提拔到一個鄉政府里當鄉長、搞經濟建設去了。
俱兵是長子兒,從小就跟著爸爸在城里讀書,相比農村的孩子們來說,見多識廣了一些。加之俱兵的性格也很開朗,個頭還比同齡的孩子們高出了半個腦袋,許是城里生活好的緣故吧?
俱兵轉到段和平老師所帶的初一一班后,時間不長就成了班里同學們的“孩子王”。
不過俱兵這孩子心地善良,從不欺負班里的任何一個男女同學,反而把班里的團結和學習關系都搞得十分和睦友好。
那一年,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里正在播放電視連續劇《大俠霍元甲》。學校大門外的坡坡下面,牛欄川鄉政府的大院里每到八點零五分,那鏗鏘有力的《萬里長城永不倒》主題曲都會準時開始唱響!整個大院里,從書記、鄉長,到農民、學生,有的自帶一個木頭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有的站在板凳后面觀看,還有那站在鄉政府一排窯洞的腦畔上觀看的,人們都不一而同地看向同一個黃河牌電視的屏幕望去——觀看電視連續劇《大俠霍元甲》。
可以毫不夸張地講,電視劇《大俠霍元甲》積極的主題思想——愛國情懷,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三觀”。
在一天夜里九點多,班主任段和平老師例行到吳子昂他們的宿舍里來檢查,正好碰上剛從鄉政府大院里看完電視回來的俱兵。俱兵的嘴里還在哼唱著“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歌還沒有唱完,段和平老師就擋在了俱兵的面前——“開口唱吧,高聲唱吧,感情還滿真摯的嘛。”月光下,段老師壓低了聲音對著俱兵說,“我說鄉政府的王干事怎么老對我說,你們學校的學生看完電視后不走大門,專門挑距離學校近的后墻上翻出去,這樣是很危險的,太嚇人了!”
段老師問俱兵是不是帶頭翻墻頭了?俱兵理屈,便承認了自己只翻過兩次鄉政府大院的后墻,然后就耷拉著腦袋站在那里等候段老師的批評。
段老師沒有過分地責備俱兵什么,只是像一位長者那樣用關愛的口吻對俱兵說以后可不敢再翻墻頭了,萬一跌斷了腿、摔壞了腰,以后還能走路上學嗎?那可是能毀一輩子前程的大事呀!
這些話其實也是說給住在窯洞宿舍里的每一個同學們聽的。自那以后,包括俱兵在內的所有同宿舍的同學們再也沒有人從鄉政府的后墻上翻越過。但是,電視連續劇《大俠霍元甲》卻被同學們一集不落地全看完了。
打那以后,大俠霍元甲的英雄豪杰形象深深地烙在了少年同學們的心底里。習武健身、行俠仗義和熱愛祖國的風尚就在那一代青少年們的心底里扎下了深深的根系。
4
一場秋雨一場寒,節氣轉眼就快到寒露了,天氣漸漸地開始轉冷了。
田地里的莊稼都像趕趟兒似得一片接著一片地成熟了。黃土高原上的主要糧食作物糜子、谷子、玉米和高粱等,都呈現出金燦燦、紅彤彤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給高原染上了濃重的豐收色彩。
按照慣例,牛欄川中學要給全校師生放假七天。就像今天的國慶、中秋長假那樣,所不同的是師生們都要回到各自的家里去幫助家人收割地里的莊稼——收秋。
段和平老師把吳子昂、俱兵、振兵、廣兵、林平和振榮等六名平時在班上語文成績學習好的同學提前叫到他的辦公室里來,征詢他們愿不愿意放了秋假后到他家里去幫忙收割三四天谷子?叫同學們在星期五下午放學回家后和父母親商量一下,根據家里的實際情況而定。
段老師知道這幾個平時學習好的學生,在家里父母親幾乎從來不讓他們幫著干一點兒農活,害怕耽誤了孩子的學習。農民子弟土里生、土里長,哪能有不懂得干農活的道理?當時社會上就傳出這樣一句關于農家子弟考上大學后嫌棄農村的流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
盡管這是個別現象,卻也折射出城鄉差別的真實存在與巨大危險。段老師是想讓這些聰明好學的孩子們回到田間地頭上來,切身體驗一次農民干活的艱辛滋味。讓他們更加深刻地銘記和理解自己的生身父母——供他們求學、上進背后的苦辣辛酸!
孩子們的家長自然是巴不得讓班主任老師把他們帶到土地上去勞動鍛煉,主要是能在割完谷子回到家里后還有老師的親自輔導——給孩子“開偏灶”哩!
那時候,還沒有形成給學生補課這一現象。
中秋節過后不久,牛欄川中學的大門臨時鎖上了。只留下兩名從縣城里下來任教的年輕老師,他倆準備利用假期時間來復習專升本考試資料,還有一名做飯的大師傅,由他們共同來照看校園。
那段時間里,整個牛欄川中學的校園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平時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有序景象,顯得幽靜而空曠,加之寒露即至,校園變得冷清了許多。
吳子昂、俱兵、林平等六名同學在班主任段和平老師的帶領下,有說有笑、紅火熱鬧地鉆山溝、爬坡洼,徒步行走在通往段家莊的土路上。
平時,段老師的母親一個人住在家里。段老師的愛人在一所離家三十多公里遠的只有十來個小學生的農村小學里教書,不到放寒暑假的時候她是很少回家里來的,一個人帶著女兒吃住在小學校里。段老師的雙胞胎弟弟段國慶也在麟州縣一中帶著高三畢業班的學生們,根本沒有時間回家里來。家里的大小事務都由年邁的老母親一個人來打理。
也不知道俱兵從哪里打探來的消息,也許是鄰村居住的緣故吧?俱兵說段老師的父親很多年前就在我國出兵朝鮮“抗美援朝”的時候打仗犧牲了。
來到段老師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段老師的母親在天還不亮的時候就起來給大伙兒開始生火做早飯了。
大概是走了幾十里山路的緣故,孩子們都累了,在這黎明前的黃金時分里一個個都還沉浸在甜美的夢境里呢。
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聾,輕手輕腳地添柴燒火、舀水和面,煮稀飯、蒸饅頭,所有動作都是極細微的,沒有驚醒一個睡夢中的孩子們。
快到日上三竿時分,段老師推開了學生們睡覺的窯門,用他講課時常用的那種嗓門大聲喊道:“同學們,趕快起床啦!哈哈,太陽都快照到屁股蛋子上啦。”
六名少年這才睜開了睡意朦朧的雙眼。他們都一骨碌從暖融融的被窩里鉆出來,忙著尋找各自枕頭邊和炕腳底放置的衣褲,爭先恐后地往上穿衣裳。段老師笑著站在當腳地,嘴里說著不忙、不忙。孩子們穿上衣服后趕緊跳下炕跑到院子里洗漱去了。
洗漱完了就開始吃早飯。大伙兒一起來到院子南房的飯堂里,圍坐在一張鐵架圓桌前。早飯已經盛放在棗紅色的桌面上了,有兩盤沙蓋泡菜分別放在桌面的東西兩端,一盆開花的白面饅頭放在黝黑的小瓷盆里,擺在兩個泡菜盤的正中間,每個人的面前都盛放著不滿一洋瓷碗豇豆小米熬稀飯,在洋瓷碗的上面擺放著一雙新打開的細竹筷。
段老師招呼同學們都坐在了實木板凳上,他依舊像站在講臺上那樣微笑著對同學們說:“動筷子吃飯吧?同學們都要吃飽嘍,今天可是有苦要去受嘞。”
同學們才拿起筷子、端碗、喝湯、吃饃、就泡菜,吃早飯。
吃飽了香噴噴的白面饅頭,喝足了甜滋滋的豇豆小米熬稀飯,師生七人加上段老師的母親共八人,大家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把長柄彎月形的鐮刀,肩上背著一根套了山榆環的背繩,從大門口魚貫而出,一起向村對面山上的谷子地進發——割谷子去了。
5
山村的早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一股股灰白色的炊煙正從半山腰上的人家的煙洞口冒了出來,裊裊上升到山頂,而后自由散漫地飄向山與山之間騰空的半天上。那種淡淡縷縷的炊煙讓整個山村籠上了一層神秘而悠閑的薄霧。迷人的柴火味兒霸道地鉆進鼻孔里來,讓人既感到親切又倍覺得溫馨。
這,大概就是游子們常常記掛在心頭上的“鄉愁的味道”吧!
下了一道小坡,過了一條小渠,又爬上了一條僅供一輛平板車繞行的山路,大約四十分鐘的路程,老、青、少三代八人一起來到了一片金燦燦的谷子地上。
對于司空見慣的農民們來說,這只是一片習以為常的莊稼地,他們從小到大、年復一年地耕種和收獲在這片土地上。而對于那些改革開放之初常年坐在教室里埋頭苦讀的少年們來說,每一株彎腰低頭的谷子,那些瓷實的谷穗兒就是一串串稀罕與奇異,顯露在臉上的表情里滿含著種種驚詫和費解!
段老師站在谷子地畔的高凸處,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滿眼的金黃說:“啊!這是一個成熟的季節,也是一個豐收的時節,更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啊!
同學們,讓我們揮舞起手中的鐮刀吧,去收獲屬于這個時代的累累碩果吧!
而你們,你們還不到成熟的季節,就像這生長在土地里的一株株谷子那樣,要經過整整一個夏季的儲備,哦,不,你們是要經過一個三年、兩個三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去吸收課堂上、生活中的知識營養!等將來考上了中專、考上了大學、考上了研究生,等你們畢業后,回到社會上參加了工作。到那時,你們才像這眼前的金燦燦的谷子一樣,用豐厚的果實來回報社會、回報學校和老師,還要報答養育你們生長的父母雙親的恩情!更要用你們的才華來報效我們偉大的祖國母親!
啊,你這片——親親的黃土地……”
段老師的母親定定地站在谷子地的地畔上,她也在傾聽著她的兒子給他的學生們做演講。她何曾第一次聽見兒子這樣地大發過感慨?之前從來沒有。她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婦,她也不懂得什么叫演講。但是,她那被歲月的風雨淋漓得褶皺的臉上——露出了最最樸實和歡欣的笑容。
這位滿頭華發,常年經受大自然風吹日曬的洗禮而變得臉色發黑發紅的老人,此時的心里覺得自己這一生所經歷的所有大小苦難那都是值得的!自己、和為國家犧牲的老伴兒的所有辛苦并沒有白費!
她的兒子為了幫助她操持家務而沒有繼續復讀高中,也沒有考上大學。但是,她的兒子是有骨氣、有志氣的男人!不但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大學文憑,一次次地獲得了省里和市里的教學競賽獎狀,在多家電臺、報紙上發表了文章,更難得的是還用稿費給她買回一臺收音機,里面還能聽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播音員在播誦她的兒子寫成的文章哩!她發自內心里感到光榮和自豪。
今年夏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老天爺鬧干旱,谷子抽穗后差一點兒就被曬死了。天見可憐,正在節骨眼上的那兩三天里下了一場及時雨,保住了青苗不說,還使這大片的谷子地喜獲豐收。
老太太的內心里就像喝進去紅糖水一樣——甜美著哩!她多么希望兒子帶回家的眼前的這些稚氣還未脫的俊娃娃們都能夠快快地長大成人,考上中專、考上大學,吃上一碗公家的飯,就像她的兩個兒子那樣能夠掙錢孝敬他們受苦受難的爹娘……
振兵把插在地畔上和地中間的幾個“嚇雀雀兒”假人從谷子地里拔了出來,堆放在地畔的空地上。其他幾名同學早就一個個躍躍欲試地想開鐮割谷子了。段老師站在谷子地里把割谷子的動作要領和應注意的事項講解了一遍,并手把手給沒割過谷子的學生示范了幾次,而后高高地舉起鐮刀,用他那極富鼓動的聲調宣布:“開始收秋嘍!”
“嚓、嚓、嚓嚓”割斷谷子桿的聲響頓時此起彼伏,就像是一首簡潔明快的打擊樂,在這片金色的黃土地上敲打起來了。
每隔半個小時,段老師就會直起腰來提醒同學們,要悠著點勁兒,用鐮刀彎彎的尖尖部位割谷子,那樣既省力又好割;一定要拿捏好準頭,不必用力太大,小心割到腿腳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師生們休息了三次過后,太陽漸漸從東頭移到了西天,兩坰谷子地全部割完了。
就在同學們都往段老師指定的地頭抱谷子梱的時候,俱兵喊了一聲——野兔子!身邊的振榮也緊跟著追問了一句——在哪里?
一只半大野兔子正一蹦一跳地從不遠的地畔上向谷子地中間跑了過來。突然停下了跳躍的腳步,感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似的,后腿支撐起身子,把兩只長長的大耳朵高高地豎立起來,隨著頭顱的轉動一會兒擰到左邊,一會兒又扭到右邊,變換著方位警惕地打量著四處空曠的田地。
只見俱兵和振榮同時放下谷子梱、貓下腰來,朝著那只灰色脊背、白色肚皮的野兔子靠近。段老師見狀趕緊叫住了他倆,一來是制止去追殺野兔,而來明知是白忙活。俱兵和振榮都害了羞,掉轉頭紅著臉返回到谷子梱邊,抱起谷子來到谷垛邊。
大家又重新坐了下來。段老師執著保溫瓶挨個兒地給學生們往放在空地上的瓷碗里倒開水,讓累了一天的孩子們喝一口開水,息緩息緩。
段老師的母親把剝掉皮的谷子稈兒用鐮刀刃割成了寸許長的小段兒,給每個人的碗里放進去一小節,然后才讓孩子們端起碗來喝水。她提著兩個空保溫瓶疲憊不堪地提前回家里做晚飯走了。
看著漂浮在水碗里的秸稈段兒,孩子們的臉上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向碗里吹了一口氣。段老師也是往碗里吹了一口氣,然后放下端起來的水碗,給學生們解釋道:“大家都累了吧?這是我媽擔心大家急著要喝水,一來是害怕燙著你們的喉嚨哩,二來是怕你們渴得厲害喝猛水給嗆著哩,故意給你們把干草節放進碗里的。”
大家都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邊往碗里吹氣,邊喝著水。
從前,人們從田地里干完農活兒回到家里,又累又渴,就急匆匆地從水甕里舀起一瓢涼水來喝。為了防止因著急喝水而嗆著呼吸道,老輩人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往水瓢里放一小段隨身攜帶的干草節,提醒人喝水的時候要換一口氣再慢慢地喝。
同學們這才都明白了剛才老師的母親為什么要往碗里放秸稈兒了。他們一同望向那個佝僂的遠去的背影,小小的心里滿是感激。
息緩畢了,段老師招呼同學們把喝空的水碗摞在一起裝進一個半新不舊的帆布干糧袋里,又都到地里頭抱谷子梱去了。
6
剛割完的谷子地就像從人的腦袋上剃掉了一塊頭發似的,讓人覺得眼前的這一片空白與大地上的景象顯得極不和諧。
裸露的大地上散發出來的泥土的馨香明顯被整個秋天的成熟的果實氣味給蓋過了,只有在彎倒腰往起抱谷子梱的那一瞬間,人們才能聞到泥土那濃郁的腥氣。同學們都沉浸在收獲后的歡樂氛圍里,撒著歡兒地搶著往攏抱谷子,沒用了多久就把滿地散放的谷子梱按照頭上腳下的方位整整齊齊地碼放成了一堆——貼著土崖根堆起了一個碩大的金黃色的谷垛。
站在金黃色的谷垛旁邊,仿佛有一股中秋節打月餅時才特有的味道正從谷垛子中間裊裊升起,鉆進了孩子們的鼻孔里、意念中,引得他們一個個饑腸咕嚕咕嚕地直叫喚。
秋后的日子不像夏季那樣,越往后日頭就會變得越短。孩子們按照段老師所教的辦法,把背繩分開來鋪在坡地上,將谷子梱“一打一顛倒”地碼放在繩子上面,而后把兩根繩頭穿過山榆繩環,以腳蹬手拉的合力就把相對松散的谷子梱緊緊地勒住了。再把繩頭折回來拴在主繩子上打成活結,人就靠著背梱坐下來,兩手握住結好的繩子,反向外伸,左右兩個肩頭一擠一伸就滑進繩子與背梱之間的空隙里了。人在背后扶一把,再向上向前一推,背“背子”的人上身前傾、雙腿彎曲、再一蹬地,通過兩個人的同時發力,谷子梱就被背起來了。
同學們背著兩三個谷子梱、段老師背著四五個谷子梱,師生七人背著谷子梱就像蝸牛一樣,一字排開,慢慢地爬行在慢坡的山道上。他們要把這一梱梱新收割的谷子梱背到場上去,等到打場的時候碼成碾壓的形狀,擇日請村民們來幫著打谷子。
在詩人的想象中,陜北餐桌上的每一碗小米稀飯,都能聞見一首山坡上粗獷豪放的信天游的味道。年輕人喝了小米稀飯,就能夠領略到愛情的滋味是那樣的堅貞、神圣與浪漫。而更多的現實卻是人們對生活求而不得的苦難與辛酸。多數時候,陜北人活得很了不起。
段老師和學生們背著谷子梱停靠在半道的梯田塄坎上休息了一會兒。從北面山梁上飄過來一個年輕放羊后生扯開嗓子唱出來的歌聲——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挖米妹妹不嫌哥哥窮……
那是多么令人蕩氣回腸的愛情詠嘆調哪!那是信天游獨有的曲調,也是大陜北特有的韻味兒,更是陜北人獨特的生活方式。就這樣在這片廣袤的黃土地上一代人接一代人地傳承了下來。
孩子們聽不懂歌詞背后的含義,以他們現在的年齡和學識還不到能聽懂這句歌詞的背后含義的時候。
段和平老師的眼睛里溢出了傷感的淚珠,他怕淚水從眼眶里流到臉上來被孩子們看見,趕緊把手從繩套里抽出來,用衣袖抹干了含在眼角里的淚珠。
是啊,段老師的愛人正一個人帶著五歲大的女兒還在折家寨村小學里教著書呢。村里的小學校是不放秋假的。段老師本打算趁著收秋放假的機會到愛人教書的小學校里去陪陪她們母女倆,可家里的糜麻五谷種下了那么多,都要往回收。雙胞胎弟弟國慶也正在縣里帶著他的高中畢業班的學生們為明年的高考沖刺著,沒有時間回家里來,母親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了,段和平老師只能選擇自己回到家里來往回收秋。
在農村,哪一家不都是“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啊?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這樣子的——上蒼為你打開了一扇幸福的門,必然會給你關住一扇快樂的窗。否則,人的生活真就沒有為之奮斗的意義了。
北山梁上的那個放羊后生吼出來的信天游跳下了山溝,爬上了山坡,正好鉆進了段和平老師的耳朵里,直達他心底那最柔軟的地方。惹得他滿腹辛酸,淚眼迷蒙。
在打谷場上把谷子梱鋪散開來,孩子們依舊按照段老師所教的方法把背繩折疊好、綰住,也學著老師的樣子,往肩頭上一搭,師生七人踏著薄暮走向雞鳴、狗叫、牛羊拉長了聲調叫喚的村子里。
這個樣子才不失為一個農民子弟的本來面目。就像男人們自然不自然地把手背操在后背上一樣,那都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建國初期為了恢復農業生產、發展國家經濟,也為了使人口均衡、天下太平,鞏固明王朝的統治,于洪武三年(1370年)至永樂十五年(1417年)間,在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下”發放“憑照川資”,向全國各地移民的同一個種族的人們“封”下的共同特征。
晚飯時分,蒸得一裂兩瓣的開花白面饃端到餐桌上來了,用五花豬肉、土豆塊、白菜和粉條子燉在一起的大燴菜也端上來了,外加一盆豇豆小米熬稀飯。白天的勞累,加之平時肚子里就沒有多少油水,這頓飯——孩子們吃得那才叫一個香哩!
段家莊的夜晚是黑咕隆咚的,牛欄川鄉的絕大多數村莊里都還沒有拴上照明電線。那種套著玻璃罩的煤油燈比起普通的燈盞來說,還是要亮堂的多。同學們被分成兩個學習小組,分別圍坐在兩個炕桌前做習題。按照段老師的吩咐,大家都靜悄悄地忙著完成各自的作業。
晚上九點半,段老師合上了捧在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創業史》。他把條桌上的玻璃罩煤油燈扭小了一點兒,來到腳地當中宣布:“同學們,晚自習下課了。鈴子我就不打了——咱這兒不是沒有嘛。”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
同學們紛紛收拾起課本,按次序把寫完的作業本一個接一個地拿給段老師檢查。
被檢查完作業的同學都自覺地洗臉、洗腳、刷牙去了,準備睡覺了。如果誰的作業還有問題,段老師會在檢查的過程中及時給予糾正解決。
同學們睡覺前洗漱的良好習慣還是在剛進初一一班的時候,段老師在查鋪的過程中發現同學們睡覺前大多數都不洗腳,弄得滿窯洞里腳汗味臭氣熏天。那回他就規定了,并且讓同學們每天都要堅持在睡覺前洗漱,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都要養成一個講究衛生的良好習慣。
“講究衛生減少疾病”,這八個鮮紅的大字在鄉政府院墻外的墻壁上書寫著,在鄉衛生院大門口的墻壁上和供銷社的門面墻上也都書寫著。具體怎么個講究法,農民們不甚理解,也就無從做起。
等孩子們把腳都洗完了,段老師又把開水摻進涼水盆里端到母親住著的窯洞里,給他的母親洗腳去了。
這幾天,段老師在家里、地里的一言一行,都被孩子們看在了眼里,記在了心上。
后來,同學們一個傳一個,都默默地效仿。段老師的言行甚至是直接影響了大多數農村來的孩子們的人生生活。
在幾個自己班里的小學生的幫助下,段老師家的兩塊谷子地用了兩天的時間就全收割完了。其他地里的糜子和土豆又用了三天時間也全部收回來了。
五天的勞動鍛煉,使每一個孩子的嬌嫩手掌上、虎口處,不同程度地打起了水泡。那幾天,每當晚飯過后的空當,段老師總會拿出來一個小小的長方形鋁合金小飯盒,蓋緊了放進開水鍋里煮。過一會兒后再撈出來,待小飯盒稍稍冷卻后打開盒蓋,取出裝在里面的針頭來,用小瓶里的酒精棉球擦拭孩子們的手上打起水泡的地方。然后口里吹著氣輕輕地挑破水泡,再用酒精棉球擦拭擦拭創口,說是第二天就不會疼痛了。
其實,當酒精棉球擦拭挑破的創口的時候,那種鉆心的疼痛還是十分厲害的。到后來,這些挑破水泡的地方都變成了手掌上的老繭。這是成為他們日后人生記憶的一筆豐厚的財富。
段老師送孩子們到鄉上回家時順路把俱兵和林平給瞭回村子里去了,站在收割谷子的地頭上就能遠遠地瞭見他們倆的村莊哩。到了鄉上后,段老師前安后頓地給其余四名同學交待,在回家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回家后的五天時間里可不敢落下老師布置的作業,等收假后再逐一檢查。
送走了四個學生,段和平老師也轉道到他愛人教書的折家寨村小學去了。
吳子昂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又從草綠色的軍用黃挎包里拿出來段和平老師送給他的那本黑色的16開塑料薄皮小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段和平老師工工整整地給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
日記本下端書寫的日期是:一九八三年十月。
這段話是我國清朝戊戌變法領袖之一、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梁啟超(1873——1929)先生的《少年中國說》中的經典名句。也是梁先生報國主張的思想靈魂。
一直以來,這段話激勵著無數的中華兒女為了追求民族振興的偉大夢想而前赴后繼、努力奮斗!
(完)
作者簡介:胡楊楓淵,本名武俊祥,男,漢族,七零后,陜西神木人,軍校大學文化,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2017西北大學作家班高級研修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