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回家的火車上,我睡中鋪。上鋪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生,長相秀氣,長發,染了黃色,一身墨綠呢子大衣。他的男朋友看起來憨厚,拘謹,圓臉小眼,畫著眉毛。眉毛畫得特別濃,使整張臉看起來有點像葫蘆娃。我猜他平常應該不怎么化妝,這次下車應該是要見重要的人,可能是女方的家長吧,所以特意捯飭了一番。
這對情侶大概交往時間并不長,男生對女生很客氣,女生對男生說話聲音很小。他們好像有些緊張,又有點興奮,即將到來的新年對他們來說,似乎有更重要的意義。
車廂很快熄燈,黑暗中如巨大的搖籃。次日早上八點左右,即將到達終點站,乘務員過來換票。人們都起來了,我才從中鋪爬下來,還沒開始收拾東西,那女生就神不知鬼不覺站在我身后,一把推開我的棉被,騰出一塊地方,往上放了一小箱東西。 打開,是一箱化妝品。
我的中鋪成了臨時的化妝臺。她扎起頭發,開始往臉上撲東西,一層又一層。男生站在一邊,時不時看看手機,告訴她,還有時間,別急別急。她心無旁騖地畫臉,失蹤在鏡子里。
我從未見一個女生化妝化得如此認真,像個女將軍在打仗。那張臉像是一個戰場,粉撲,眼影刷,眉筆,口紅,像是刀槍劍盾,輪番揮舞。我坐在對面的下鋪,實在不忍心打擾她。我想我應該是猜錯了,這對情侶,應該是女生去男方的家里。女生大概太想給男方的家長一個好的初見印象。
車輛抵達車站時,她終于涂好了最后一抹口紅,關上了化妝箱,跟著他的男友慢慢下車。車外人流如粥,他們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過年的時候,家里的小城總是顯得很擠。街道的每個十字路口,都穿梭著匆忙的行人和車輛,織出一塊密密的看不見的布。菜市場的顏色很鮮艷,五光十色的蔬菜水果,遠遠看像個游樂場。暖紅的橘子像白天的燈火。賣冰糖葫蘆的少年坐在攤前吃米粉,顧客掃碼付款,他看也不看一眼就點頭,對世界充滿信任。
走在老街,突然起大風,行人的衣領刮得站立起來,圍巾扯得筆直。一個大媽手里的春聯,像棵春卷滾到地上,被風推著滾很遠,她小跑著去追。空中有小豬造型的氫氣球,被一根根紅線拴著,難得的擺脫了體重,高高俯瞰人類。
吃酒席的時候,小娃娃坐在嬰兒椅上,充滿好奇,橫著筷子啃,像是吹細細的笛子。伯父,姑父,叔叔,他們這一輩人,酒酣耳熱后,聲音漸高。表哥表弟們,坐在那里,吃菜喝酒,進可攻退可守,是最能控制量的年紀。
宴席散場,騎電動車載奶奶回家。夜色溫柔,有風,并不算冷,吹得人恍惚。大街上車太密,我穿過一大片住宅區抄小道。長長窄窄的巷子,幽暗恬靜,像通往回憶的管道。奶奶在后座抱著我,一直在說話,聲音輕輕的,有些語焉不詳,我只聽出來,她說的是四十年前,一個關于在這座小城迷路的故事。說著說著,她自己笑笑。
穿出住宅區的巷子,風變得廣闊,街面燈火琳瑯。奶奶說,到這里,我就想起路來了。我忽然想起海子的那首《太陽和野花》:
總是有寂寞的日子,總是有痛苦的日子
總是有孤獨的日子,總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獨
是誰這么告訴過你:答應我,忍住你的痛苦
不發一言,穿過這整座城市
陽光始終沒有正式出席,灰色的天空下,人們用大燈籠和新衣服渲染春節的喜氣。回鄉祭祖路上,經常堵車,路經小鎮,前面的車里有小媳婦推開車門,拎著牛奶,快步走向路邊人家,放下東西,說幾句話,又快步回車里。堂哥笑,趁著堵車的時間,還能去送個禮。
零星有雨,落在樹林間,傳來沙沙的聲音,草木搖曳,時間的痕跡異常模糊。新村邊,外公戴著鴨舌皮帽,拎著殺好的雞走來走去。老鄉們相互通知,哪里剛宰了頭大豬,好買過年的豬肉去。回城后,又聽見播音車在循環播放通告,全城已禁放煙花爆竹。
當眾生向晚,這萬家燈火就是俗世的煙火。我們像倦鳥歸巢,終于安穩睡去。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每年都是尋常的一年,又都是特別的一年。春節是一場盛大的遷徙和團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期待和膽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溫暖和回憶。在貼著福字的門庭里,人們舒展著內心,想當一回豬八戒,吃香喝辣,知足樂觀,卸下重擔,將取經的事暫且放一放。
豬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