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蓮生飲下一杯水,安靜寫下:我依舊慶幸自己瞳孔清澈,看得見你的美好。而自己渾濁太久,無法承擔(dān)。終于相信,有些人,就是無價(jià)之寶。
1
初遇,在一片蝴蝶形的海島,水面湛藍(lán),像青瓷在月色之下薄薄的釉,泛著好看的光澤。游人稀少,寥寥地在沙灘閑步,海浪打過來,褪了往日洶涌,柔和綢繆許多。岸邊酒館清冷,多數(shù)閉著門,屋檐伸向天空,像個(gè)倒戈的武將,噴薄了濃濃云霧。
蓮生偷了空閑來到這里,夏末殘余的溫?zé)幔瑠A雜著三秋未至的清寒。一身白色府綢的連衣裙,繡著玄裳縞衣的鶴,裙擺被海水沾濕,兀自垂下來。那日,蓮生提著藕荷色的繡花鞋,微微褰起裙擺,在柔柔拍打過來的海水中奔跑,長發(fā)篩過海水的腥咸,雜糅著岸邊懸鈴木的清香。
忽地,蓮生在一塊青石上看見一雙灰綠色的鞋,像生在白墻的蒼苔。一抬首,觸到他明朗英俊的面容,堅(jiān)韌而不凌厲,清涼而不淡薄。尤其是那雙眸子,像盛水的茶盞,里面海天一色,白鳥遷徙。那一刻,蓮生的手倏地一松,藕色繡花鞋落入水中,恰逢碧海潮生,待回過神來,已然消失不見。
暮色涌過來,蓮生和他并肩坐在那塊青石,雙腳埋進(jìn)沙粒,裙擺一層層掃過。他的話很少,從削薄的嘴唇中說出來,帶著某種神圣。直到蓮生握起一把沙,掌心向下,任由夕陽漫過手背,穿透不過骨骼。
“掌心是你最珍貴的東西?”他望著浪潮,眼神平緩安和。蓮生有些發(fā)怔,望著右手攥緊的掌心,默然許久。他偏頭微笑,輕輕地替她將手翻過來,又緩緩打開她攥緊的掌心。他的指尖微涼,如同拂過莫高窟的壁畫,夕陽中滲著血脈的珊瑚色。
“現(xiàn)在,你的掌心不僅有了摯愛,還有風(fēng)、夕陽、海水、白鳥落下的倒影。”他同樣攤開掌心,又握了握,繼續(xù)笑著說:“天為陽,地為陰,掌心向著何處,許也是心的方位吧。”說罷,眸中的潮水更迭,溶進(jìn)一方暮色。
海岸酒館的燈次第亮起,傳來喧囂聲、吉他聲、歌聲,他們笑著從石塊站起,互相道了再見。臨行前,蓮生知道了他的名字:紀(jì)長善。
2
兩日后,蓮生從海邊的木屋醒來,陽光濾過玻璃窗的溫涼,留下輕柔光暈。忽然聽到敲門聲,緩慢而穩(wěn)妥,中指輕叩,這是長善。她匆匆理順長發(fā),顧不得許多,光著腳跑去開門。
果然是長善溫和的輪廓,他捧著一個(gè)淡青色的盒子,微笑著道早安。蓮生側(cè)身請他入內(nèi),倒一杯薄荷水。長善輕啜一口,將盒子遞過來。
“什么?”蓮生接過,淺淺一笑。她緩緩打開,用一塊白色府綢包著,揭開來,是一雙淡青色的緞面繡花鞋,繡著蘭草,白色鑲邊,精巧雅致。
“那雙藕荷色的找不到了,真是可惜。這兩日尋到這一雙,不及那雙俏麗,倒也清雅。”長善清淡說出來,卻讓一旁的蓮生酸了眼眶,習(xí)慣性捂住雙眼。這么多年來,只有他一人知道繡花鞋的意義,旁人眼中的莫名,讓她早已淡了心念。
“謝謝。”蓮生終只說了這一句。
玻璃杯的薄荷水,在長善手掌間轉(zhuǎn)動(dòng),偶有陽光覷到,投些微光影。蓮生坐在床沿,將鞋仔細(xì)穿好,雙腳抬起之時(shí),日光之下,與薄荷水漸漸融為一色。
長善安靜坐在那里,讓蓮生再次想起了微光下的敦煌壁畫,紅色是珊瑚,藍(lán)色是青金石,綠色是孔雀石,珍貴而稀有,一旦存在便永不褪色。他依舊安靜坐在那里,喝一杯水,雙眸明凈如嬰兒,倒映著薄荷的綠。
3
離開海島前,他們約好一起去鎮(zhèn)上的寺廟。一座古寺,主持年紀(jì)頗大,卻清矍。石階上生了苔蘚,想是許久不曾來客。長善與主持投緣,與他進(jìn)禪房飲茶,蓮生不愿打擾二人,獨(dú)自在寺廟觀賞。
夏木陰陰,庭中的玉蘭樹開滿白色花朵,樹下小徑落了幾瓣,蜷縮著,有了萎色。青石板路濕潤,剛剛下過雨,有小僧匆忙走過,白色花瓣的汁液染了青苔。蓮生聚神凝視著青鞋,長善的清瞳又出現(xiàn)在小徑的石凹中,盛著夏雨,分外清澈。
登上寺廟二樓,背倚著木欄桿,蓮生向后仰去。及腰的長發(fā)流瀉而下,她抬頭望著天空,大雨剛洗過,呈現(xiàn)出嬰兒藍(lán)。微微伸出手,云朵在指縫穿行,青瓦屋檐有雨珠緩緩墜下,落在眼睛里,閉一會(huì)兒,整個(gè)天空模糊一片。
蓮生轉(zhuǎn)過身,揉揉眼,便看見了玉蘭樹下的長善。他一身灰綠,專注看一朵玉蘭。曾她問過長善,苔蘚生長于黑暗潮濕,為何對(duì)它情有獨(dú)鐘。長善淡淡一笑,說苔蘚是知足常樂的植物,一點(diǎn)雨水便可以蔓生。它不會(huì)倚仗陽光拼命向上生長,即便日光不到,依舊青春自來。這是有德的植物,無欲則剛。
蓮生想到這里,喊出了他的名字,向他招手。長善轉(zhuǎn)過身,向她微笑。倏地,一朵玉蘭墜地,青石板染上白色汁液。蓮生足下的鞋,忽然就有了最美的顏色。
4
離開海島的前一晚,蓮生坐在玻璃窗前,夜色幽深。一杯月光,一紙空文。蓮生握著筆,寫了又劃去,一條條筆直的線。她終于棄下筆,躺在床上,脫去鞋,胡亂睡去。
醒來,天色未亮。蓮生光著腳,走到書桌前,再次握起了筆。和著夜的墨色,她寫:長善,我知道世間一切都是幻覺。我是個(gè)俗了太久的人,有時(shí)沉淪,有時(shí)清醒,行走于刀刃,掙扎著不愿意妥協(xié)。你站在幻覺的岸邊,那么干凈、安寧,簡直令人發(fā)指。可是怎么辦呢?你站在我的對(duì)岸,我卻沒有船可以擺渡。
頓了會(huì)兒,蓮生抬眸,看見天邊慢慢亮起,清透的藍(lán)。她微笑,飲下一杯水,繼續(xù)寫:我慶幸自己瞳孔仍然有清澈之時(shí),看得見你的美好。我可以欣賞,可以戀慕,卻深深明白無法承擔(dān)。長善,自你之后,我開始相信,有些人,就是無價(jià)之寶。
沒有落款,唯獨(dú)那個(gè)句號(hào),有些拖拉,想再添幾句,也是徒勞。蓮生放下筆,看著長善房間窗簾未啟,知道他未醒。她仔細(xì)折好那封信,背起雙肩包,開門、看一眼、離去。書桌上,仍放著一杯水,薄荷色,在晨曦中有些孤孑。
路過長善門前,蓮生將信放在木門檻,悄然離去。海岸上開始有游人散步,海浪聲音溫柔,拍打腳踝。她握起沙粒,攥緊,掌心向下。驀地,愣愣佇立,慢慢翻過來,打開,陽光傾瀉,海風(fēng)混雜著懸鈴木的香氣。
似想起什么,蓮生悄然回到長善門前,取回那封信,扔進(jìn)垃圾桶。迎著晨曦,她緩緩笑起來,眸中有了海水的顏色。她相信,終有一日,待內(nèi)外明澈、凈無瑕穢,她會(huì)回來尋他。
蓮生回眸,看見木屋前的長善,一身月白,向她微笑。她如往日,向他擺手,道了再見。天光破云,海水遼遠(yuǎn),腦中便有了林清玄的句子:愛的開始是一個(gè)眼色,愛的最后是無盡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