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出現(xiàn)的時候,院子外的那棵大梨樹上剛剛綻放出第一朵花朵。
她趁著月色而來,身上還沾染了些許梨香。
“姑娘,你……”
他起身看著那位不速之客,話還沒問出口就看見一樣物件朝自己飛來,“咣當(dāng)”砸在手邊的桌子上,低頭仔細(xì)看看,原來是一個小布袋子,袋子口敞開著露出了幾根黃澄澄的金條。
“你只管盡你醫(yī)者的本分,其他的不要多問!”
女子生的美可是渾身透著生人勿近的清冷氣質(zhì),連說話的語氣都泛著冷。
行醫(yī)多年,孟百草接待了無數(shù)的病人,像眼前女子這般神秘莫測的不在少數(shù)。他一向醉心醫(yī)術(shù),除了病情外從不過問別的事情,所以很多達(dá)官貴人和武林人士都紛紛前來問診。
“姑娘,請吧!”
他朝女子擺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女子徑直走過去飄飄入座,翻起窄窄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兩個人相對而坐誰都沒有說話,孟百草邊診脈邊時不時抬眼觀察女子的氣色,看她極力忍耐的樣子在心里暗暗嘆氣,都說既在江湖內(nèi)必是苦命人。
看來這話說的一點也不假,這么年輕的女孩子成天打打殺殺的,連個安生日子都沒有,都傷得這么重了還要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何必呢!
“姑娘受了很重的內(nèi)傷,近一段時間切莫動氣,要好好休養(yǎng)!”
說完孟百草起身出門,他要到藥廬為那女子抓藥,快速的在藥柜上抽出自己需要的藥材,一一排列整齊然后再按照順序一樣一樣加入那沸騰的藥罐子里。
“你在做什么?”
那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后,孟百草沒有回頭繼續(xù)忙著手里的活計。從小到大他就癡迷如此,聞著或辛辣或醇厚的藥香,看著那各色藥材在沸水里載沉載浮,一點一點熬成能治病救人的湯藥,過程繁瑣冗長但足以令他感到心安。
“藥好了,小心燙!”
孟百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熬好的一碗湯藥小心翼翼端到了那女子的面前,見那女子遲遲沒有動作,他困惑望過去,對上了一雙警惕的眼睛。
“姑娘怕燙?”
他心里明白但還假裝不知,端起湯碗喝下一大口后又重新?lián)炱鹨恢煌雽⑹O碌臏幍沽诉M去。
“喝吧,小心燙!” 他柔聲說道。
女子接過了碗,她不著急喝藥只是一味盯著對面素衣加身的男子。
“我憑什么信你?” 她忽然沒頭沒腦的問道。
“信與不信,全憑人心,我沒什么話要解釋給姑娘聽。”
孟百草坦坦蕩蕩與那女子對視,眼瞧著女子的表情有些松動,緩緩舉起湯碗一鼓作氣喝完。他暗暗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去取先前包好的幾包藥材。
“這是包好的藥材,一日兩副,小火慢慢熬煮四個時辰即可,還有啊....”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再一回頭才發(fā)覺身后空空如也。
那碗里剩余的湯藥早已涼透,沒有半點藥香可尋。
2
自那個不算平靜的春夜,孟百草再沒有見到那個女子。
久到那棵梨樹繁花燦燦,花香馥郁清新遮掩掉了那夜的藥香,久到前幾年埋好收藏的醉梨春可以啟封好好品嘗一番了。
拆掉酒壇封口的黃泥和封紙,清冽的酒香充盈著不大的小院,孟百草高高揚起嘴角,準(zhǔn)備為自己的心血成功好好慶祝時,忽然一只素手從旁邊伸出奪過了酒壇。
“何人如此大膽,你?!”
當(dāng)他望向那個“不速之客”時沒了脾氣,原來是那個春夜飄飄而至的女子。
“酒不錯!” 那女子捧起酒壇毫不客氣連喝了幾大口后遞給了孟百草 “你做的?”
“是啊,總共才釀成了這么一小壇子!”
眼見著壇子里的酒下去了一些,他無不可惜地說到,忽然聽見“咣當(dāng)”一聲,這聲音他熟得很,斜斜抬眼掃了眼桌上的金條和對面面無表情的女子無奈笑笑說道:“上次的還分文未動。”
“和上次的一起都是我問診買藥的錢” 女子抬抬下巴 “還有你的酒。”
“且不說我問診要十金起步,這些草藥長于深山,極為的稀少珍貴,還有這酒,釀造數(shù)年,世上僅此一壇,姑娘的這些金條恐怕不夠啊!”
“沒關(guān)系,你開個價,我給得起便給,給不起我就殺了你!”
那女子說完以后嘴角微微上揚,孟百草第一次看見她笑,很美可是冷冰冰的沒什么感情。
“那么,在我臨死前再為你診一次脈吧!”他說道。
女子沒有多言,伸出右手由他診脈,孟百草的手剛一搭上那雪白的腕子就感到不妙,數(shù)日不見,女子的舊傷未愈似乎又添了許多新傷。
“不是囑咐過要好生靜養(yǎng)嗎?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終歸是醫(yī)者心理占了上風(fēng),孟百草完全無視女子威脅,他惡狠狠瞪著女子連帶語氣變得也兇狠了起來。
“我說了,你只需盡你醫(yī)者的本分,其他的不要問也不要管。”
女子淡淡的回了一句,她伸手要去拿那壇子美酒卻撲了個空,抬頭看見對面的男子一臉的凝重。
“治好你的傷就是我醫(yī)者的本分,我怎么能坐視不理?!” 男子說道。
聽到這話女子冷笑一聲,她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清冷的月光將她從頭籠到了腳,朦朦朧朧的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我早已無藥可治,你還是別救了我!”
說完飛身離去,碰落了一樹梨花,雪白細(xì)小的花瓣窸窸窣窣掉落下,落在了孟百草的身上。
3
又是一連數(shù)日的等待,孟百草盼著那個神秘女子的出現(xiàn)又希望她永遠(yuǎn)不要出現(xiàn)。
這樣他就不會日夜擔(dān)心,就連為救治他人的時候都會在想著給那女子治病的藥方子里是該加幾味藥還是該減幾分。
盯著藥罐子里沸騰濺起的湯水,孟百草輕嘆口氣想自己的心算是徹底的亂了。
“撲通!”
門外傳來的一絲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急忙起身推門走出去。
院子里除了一地的月光外空空如也,孟百草推開院門看見那個女子躺在大梨樹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急忙彎腰將她扶起,發(fā)現(xiàn)她滿身的血跡斑斑。
來不及細(xì)想她為何會傷得這么重,孟百草急忙將她抱進了屋子里。女子臉色蒼白,眉頭緊鎖,看得他一陣陣心悸,現(xiàn)下也想不到什么了,只有一個念頭:
治好她,讓她有藥可治,無痛無災(zāi),安安穩(wěn)穩(wěn)的活著。
她從無數(shù)個夢魘中掙扎醒來,環(huán)視一周,陌生得很。
“你醒了?”
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男子放大的臉,她記得,這是之前救了她兩次的,名震江湖的神醫(yī)-孟百草。
“我這是在....” 她不確定地問道。
“這里是百草谷,算上這次,你已經(jīng)來過第三次了。”
孟百草搭了搭她的手腕確定無恙后松了口氣,他看看女子蒼白的臉輕聲問道:“肚子餓還是要水喝?”
“我該走了”
女子掙扎著要起身,卻因為渾身疼痛而重新摔回床上,她動彈不得只得重復(fù)說道:“我必須要走了....”
“在百草谷就要守這里的規(guī)矩,你傷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所以你要聽我的!” 孟百草生硬得回答道。
“我說了我無藥可救,你怎么這般固執(zhí),難道你不知我是.....”
女子話說了一半住了嘴,頭撇向一邊不肯再說下去了。
孟百草瞧著女子的神色輕嘆口氣,他雖然還是有幾分不確定,但女子隨身帶的暗花小鏢和近日里接待的那幾個江湖人士所受的傷已經(jīng)讓他后知后覺意識到他的這位神秘“病人”究竟是何來歷。
“你是我的病人,僅此而已。” 他想了一下然后肯定說道:“你只是你。”
一個即使谷外有許多人在找她他也不肯交出來的“病人”。
4
“這花開得真好!” 女子感慨得說道。
她已經(jīng)在百草谷里逗留了好久,谷內(nèi)溫度宜人,各種珍貴草藥的香氣交織在了一處,就像谷口設(shè)下的重重機關(guān)一樣形成了百草谷的保護罩。
“先不要管這花開的好不好了!” 身旁傳來一個煞風(fēng)景的聲音。
“趕緊把這碗藥喝了,否則就該涼了!”
孟百草微微皺起了眉頭,這些日子他們朝夕相處,許是日子變得閑暇安逸的關(guān)系,女子對待他的態(tài)度也比剛認(rèn)識時柔軟了許多,反倒是他為了讓她乖乖喝藥總是會故意板出一副嚴(yán)厲的臉孔。
“孟百草,我真的懷疑,你這副臭脾氣怎么會有人登門求你問診?”
“因為我是神醫(yī)。”
他看著女子吃癟的神情暗暗發(fā)笑,而后板起臉孔說道:“好了,你該吃藥了!”
女子低頭瞧了眼碗中黑褐色的液體,嘆口氣仰頭一飲而盡。當(dāng)她將湯碗放下時,面前出現(xiàn)了一小碟鹽漬梅子。
“你待我這么好,可惜現(xiàn)在我身上可是連一錠金子都付不出的!” 她感慨說道。
“之前那些金條就足夠讓我一輩子只給你一個人問診熬藥了!” 孟百草微笑說道。
“一輩子么?我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
女子的話音落下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孟百草也不催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了她旁邊。
“我該走了” 女子輕輕說了一句。
“去哪兒?” 他問道。
“回到地獄去!” 女子的神情變得冷峻 “我的師父、師門兄弟姐妹為了莫須有的罪過而無辜枉死,他們卻還在人間逍遙快活,我發(fā)誓就算下了地獄也要拉著他們一起!”
又是江湖恩怨紛爭!孟百草深深得看向女子,他有一種預(yù)感,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處的機會了。他有心想要阻攔,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幾時還回來?” 他開口問道。
“我……”
“這大梨樹下還藏著一壇酒吶!” 趁著女子猶豫的功夫,他急忙搶白說道。
“梨花落盡之時便是這酒啟封的時候,那時節(jié)你再回來這里!”
“孟百草……”
“我等你!”
他態(tài)度強硬容不得半點的拒絕,女子久久望著他忽然展顏一笑,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美。
“好,我一定會回來的!”
5
天保二年對于江湖人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年。
那年他們一舉殲滅了盤踞在無心峰上的“魔教”眾人,奪去了“鎮(zhèn)教之寶”-絕世武學(xué)《聞心寶鑒》不久又殺了“魔教”余孽云清寒,將她的尸首挫骨揚灰,盡數(shù)灑進了江中。
那年百草谷谷主孟百草宣布退隱江湖,概不見客,尤其是武林人士。
沒人知道其中緣由,無數(shù)人前去求診問藥都被一一拒之了門外,有那不死心的強硬闖入?yún)s落敗而歸,歸家沒有幾日便七竅流血而死,死狀凄慘恰如昔日慘死的云清寒。
更沒人知道那退隱的百草谷主日日坐在院外的那棵大梨樹下,面對著桌上的兩只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天盡了,梨花到底還是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