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辭別故鄉之時,致仕的長輩這樣叮嚀:要忍耐,多讀書,多交友。恍然一年有余,死宅的特質沒有變化,脾氣幸好沒有漸長。而放在手邊時常誦讀的書,只有一本周作人譯的《枕草子》。
這是一種巧合么,被奉為日本古典文學高峰的《源氏物語》和這本后世文人時常模仿的隨筆集出自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宮廷。只不過,她們分屬不同的陣營。
當時由于權力爭斗,已成為權相的藤原道長強行立自己的女兒彰子為中宮,哪怕皇后藤原定子依舊健在。由此造成了一皇雙后的局面。 皇后定子的家族已經失勢,縱然得有皇帝的寵愛也只能忍氣吞聲。畢竟,朝中大權掌握在外戚手里。
《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納言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進宮陪侍皇后的。撰寫這本隨筆集的緣由也很簡單。有一天,皇帝下賜給定子許多珍貴的漢紙,眾人喜不自勝,便公推這位才女來寫下平安朝的榮耀與陰影。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云彩微細的橫在那里,這是很有意思的。”
她寫下那些生活里有意思的事情,那些優雅的對答和精巧的機鋒。聯想定子皇后當時的處境,這樣的心境甚是難得。失勢的皇后殿,縱然有寵愛又有什么用?眼見著自己風華絕代的兄長不得志,眼見著身為后妃的妹妹被毒殺。想必當時后殿的氣氛是十足十的哀愁,否則定子也不會因為心力交瘁,最終難產而亡。
現在的我們懷想舊時之人的華貴高雅,心向往之。殊不知那份無奈心酸,與今人并無不同。
《源氏物語》被譽為日本的紅樓夢,它的作者紫式部是中宮藤原彰子的女官。雖然,當時紫式部進宮的緣由是“要寫出一部了不起的物語,來獲得圣上對中宮的關注”,卻不妨礙它成為一部偉大的作品。
順境則喜,逆境而悲。世間之人大都如此。《源氏物語》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紫式部身處烈火烹油一般的錦繡堆里,依舊懷有對世事興衰的清醒。她寫那些華貴的器物,那些優雅的殿上之人,朦朧春月夜,美景世無雙。卻總是這樣地抱有感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吟花弄月之人,需要警惕那無為的風。她為日本文化奠定了最終的基調——物哀。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沒有什么是亙古不滅的。這種思想極大地影響了后世的文學作品。就連盲歌人傳唱的《平家物語》第一句也是這樣—— 娑羅雙樹花失色,勝者必衰若滄桑。
藤原道長權傾天下之時曾得意洋洋地吟誦道:“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相對的,皇后之兄藤原伊周最終抑郁而亡,家庭破落。那然后呢?后世的吉田兼好在他的隨筆集《徒然草》里描述,道長建立的寺廟已然成為狐貍烏鴉居住之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若兩位泉下有知,見此情景,可否一笑解恩仇?
驕奢之人不長久,好似春夜夢一場。那些繡花的手指都變做了塵埃。當時女官漫不經心寫下的文字卻幾世流傳下來。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若杜秋娘、清少納言一般,做個見證旁觀之人,半世坎坷而歸故鄉,是人生至高的幸福。起碼在年老之時,還可以從容地這樣寫:“話說從前某一朝天皇時代,后宮妃嬪甚多,其中有一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