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光陰虛擲在廚房里

徐霞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我與丈夫和他的同事們共進晚餐。席間，自然而然地說起食堂及烹飪的話題。丈夫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們家從不吃食堂，媳婦天天堅持做飯。話音剛落，丈夫的一個男同事抬起頭看著我說：嫂子，我太同情你了。人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可做，大哥怎么能逼你把時間浪費在做飯上呢？不是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嗎？緊接著，一個女同事也滿臉怒其不爭的神態對我說：你好聽話好賢惠啊！嫂子。

聽著他們的話，一首詩瞬間在我的腦子里回旋：“偉大的詩并不比生活重要，畢竟我打算從生活里得到的是生活本身，正如我試圖從詩里得到的是詩本身，而不是詩以外的任何事物……我缺乏野心，堅持平庸地認為，人類最好的獎賞是愛，實在的日子，而不是詩，更不是狗屁詩，和狗屁詩的功成名就。”我有些沖動，很想把這首詩念出來。看著他們無比年青的面孔，我忍住了，因為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只要生活著，他們遲早會懂的。

一過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懂。求學期間，我心無旁騖，從來舍不得把時間浪費在學習之外的事情上。母親曾萬分憂慮地對我說：你一天到晚就會讀書，橫針不理豎線，不學做飯做菜，將來誰肯娶你？我回嘴說，那正好，我這輩子就不用嫁人啦！工作后，天天吃食堂，會不會做飯也沒什么區別。

結婚后，丈夫說，每天回到家，冷鍋冷灶的，沒有一絲煙火氣，怎么看也不像個家。為了家更像個家，我不得不洗手做羹湯。可我勉為其難做出的東西，常常遭到丈夫的責難。心里憋著一口氣，跑到書店，買來一堆書，教做菜的、泡菜的、煲湯的一應俱全。照葫蘆畫瓢，一回生兩回熟，很快就學會了幾道拿手菜，并泡出了咸香鮮脆的蒜薹、嫩姜，還學會了煲雞湯、綠豆海帶湯等等。

生活其實很簡單，脫去華麗的外衣，無非就是衣食住行而已。因為自己學做菜，每次外出做客赴宴，就會留心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認真品嘗，細心分辨菜色里都放了什么調料，回家后學著做，居然得到了丈夫的夸獎。久而久之，一些當地名菜也學會做了，朋友們調侃說，干脆辭職開飯館得了。

有一段時間，我被上級借調工作，住在賓館里，跟上級的同事們一起吃單位食堂。時間突然多了起來，早餐后，可以很從容地走上四十多分鐘的路；中餐后，可以很坦然地睡個午覺；晚餐后，單位安排了豐富多彩的興趣活動，有繪畫、書法、聲樂、瑜珈、網球、籃球、羽毛球、乒乓球、太極拳等，各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選項，并在專業老師的指導下系統學習。

當我看到同事們頗有造詣的繪畫、書法作品時，我非常驚艷，忍不住心馳神往。如果我沒有將光陰虛擲在廚房里，而是如我的同事們一樣，將工作之余的時間用于自己喜歡的事情，我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張愛玲曾說“出名要趁早”，三十多年來，我聽到太多人對我的惋惜，有說我生不逢時生不逢地的，有說我只會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的，但凡我能夠改變一下自己，人生之路可能會大不同。

我不喜歡假設，人生沒有假設。我知道，所有的權力、榮華、功名都不過是過眼云煙，何況以我的單純來對抗這些東西背后所隱藏的復雜，是我力所不及的，我只能選擇放棄，回歸廚房。

但是，人本身是一個“矛盾體”，很難時時處處做到云淡風清，我無法逃脫出世與入世、絕望與希望、迷失與頓悟種種矛盾。當這些矛盾糾纏不休，心中萬分郁結之時，廚房成了我的避難所，燒菜做飯成為我生命中的盾牌，爐火一開，鍋鏟一揮，什么“功名”、“利祿”、“成功”、“失敗”，早已逃之夭夭。一鍋米飯，幾道小菜，與相看兩不厭的愛人邊吃邊聊，幸福感油然而生。

剛結婚時，我們住的是單位上分配的房子，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廚房，在陽臺上置一余熱灶，燒蜂窩煤，火生著后從不讓它熄滅，晚上捂好，第二天再揭開，灶的余熱可以將洗澡水熱好。兒子上幼兒園后，首次買房，有了一個集廚房與飯廳為一體的單間，用的是電灶，免去了買煤及生火與捂火的麻煩。兒子上三年級時，再次買房，總算有了一個小小的廚房，改用電磁爐，如遇單位加班不能按時回家，兒子自己做個蛋炒飯或者煮碗面條也很安全。兒子大學畢業后，我終于有了一個更大的廚房，按我喜歡的樣子裝修，安置上電烤箱、電蒸箱、電磁爐、紅酒柜及消毒碗柜，再放上一盆大大的綠植。

在這間廚房里，我面向大大的玻璃窗淘米洗菜，可以看到小院里的四季山茶紅彤彤的花朵，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錦鯉在水溝里自由自在地游弋，還可以聞到桂花的幽香。在等待飯熟或者等待丈夫兒子回家的間隙，我可以坐在餐桌前，隨心隨性地讀幾頁書或者寫幾行字，心情好極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做自己的事情。多年來，我一下班就直奔廚房，煎炒烹炸，洗洗涮涮，讓家人吃上了可口又健康的飯菜，節約了家庭開支，滿足了生存的需要。在煙熏火燎中我學會了將很多東西看淡，在流水的不斷的沖刷中急燥的心情漸漸歸于平靜，情緒越來越穩定，困擾我的心魔仿佛隨著油煙一起被強吸力抽油煙機抽走了，我逐步變成了自己喜歡的模樣。

在廚房里，我還學會了統籌兼顧，合理安排事情的先后順序，學會了因地因時制宜，正確利用有效的資源。將這些方法應用到工作上，繁雜而緊張的工作也能變得井井有條，忙而不亂，得到了領導和同事的贊賞，滿足了得到他人尊重的愿望。

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世事如何更跌，只要人活著就要吃飯，吃飯就和廚房有關，和廚房有關就是和生活有關。年復一年，我將無數的光陰拋擲在廚房里，將自己的心浸透了人間煙火氣，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成就了我美滿的婚姻。更為重要的是，我安心地呆在廚房里，遠離了許多蕪雜的枝枝蔓蔓，守住了我內心的淡定與從容，讓自己能夠保持單純和自由，從而活出人生最曼妙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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