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駱馬湖邊遠(yuǎn)眺,落日、小島、飛翔的鳥兒、滿天的云彩都變成了時時刻刻的心情,如果把遠(yuǎn)景變近景,把自己融入進去,那么蕩漾的湖水是否會作為檔案永久記錄于個人生命之中?于是,我們坐船向湖中駛?cè)ィ驗橛写摵图装澹粠腿送蝗幻媾R兩種選擇性。
船艙如同房間把人保護起來,坐在里面頗具安全性,舒適、從容;甲板上的人比船艙里的人多了一分太陽多了一份風(fēng),每個人肚子上綁著的救生衣就像一個黃色的戶外腰包,其實算不上救生衣,僅僅是一份救援符號,黃色在七色系最醒目、耀眼,保證救援者能從遙遠(yuǎn)的地方或空中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從而不會搞錯救上來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魚。 把一個人從水中撈出來叫救援,人家千恩萬謝,把一條魚撈出來叫謀殺或者公然搶劫財物。
在游船緩緩行駛的過程中,甲板上的人變化各種姿勢,扶欄桿、坐在甲板上、還有人仰面朝天,仰面朝天的這個人叫繩子,他沒有直視天空和太陽的勇氣,只是拍攝的需要。他把人體某一部分?jǐn)U大、扭曲為特寫,把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表現(xiàn)為背影、后腦袋、大腿和屁股,他認(rèn)為他在尋找人性,他說,思考并不僅僅局限于頭腦,有時候局部肢體或者心肝脾胃腎等器官就足夠了。他說,甲板上這幫人的最好狀態(tài)就是赤裸裸,用皮膚感受湖泊的清澈和深度,因為滿船全是風(fēng)來風(fēng)去、風(fēng)言風(fēng)語啊。
繩子是個正常人,唯一不正常的他是個詩人,一個能用文字汲取和釋放能量的人。這種人眼睛上揚,嘴角下沉,開心的時候不動聲色,不開心的時候沖人毛骨悚然地微笑,還會沖著駱馬湖大叫,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繩子在甲板上。另兩個詩人席地而坐,在湖面上暢談詩歌,陣陣波濤在他們身底下蓮花一般的開放,他們一個頭發(fā)花白,一個頭發(fā)彎曲,那似乎是前世今生與這個浩大湖泊約定的暗號。
在遠(yuǎn)古,掌握文字的人叫巫師,他們用簡單的符號概括世界,還用聲音、姿勢與上帝溝通。他們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叫音樂,擺出來的奇怪姿勢叫做舞蹈,他們使用的文字就叫詩歌了。這就是游船上這幫人的基本狀態(tài),他們以遠(yuǎn)古巫師和詩人的狀態(tài)存在,用走來走去的身體、含糊的聲音和吞吞吐吐的詩歌為自己和別人壯膽和招魂。
艙中的人正在放聲歌唱,歌聲加大船艙內(nèi)空氣的流動速度,減輕悶熱,增大了浮力;還有人睡著了,夢見自己在美女帥哥的陪伴下,坐著大船環(huán)游駱馬湖;那個站在船頭的人,體會著弄潮兒向船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的感覺;坐在船尾的人正在看湖中花開,那是螺旋槳攪拌出來的水花,自下而上,自左向右,翻騰著陰陽的力量,就像一個男人拉著女人跳舞,又像師傅手把手教育不聽話的徒弟。
湖面上的故事與游船保持同步的速度,點綴著廣闊而亮晶晶的水面,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沒有更多內(nèi)涵,一條湖泊的存在就過于普通、蒼白,從而毫無意義。
小王子中有一句話,讓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著一口水井。那時候,我順著古體詩人謝書生憂郁的目光,也看到湖中的花兒一朵朵盛開,我想,開花的湖水,一定會結(jié)出果實,我知道那果實名叫黃沙。
它藏在湖底,藏在水的最深處,如果不是湖水開花,有誰知道它黃金一般的價值?在訴說黃沙之前,還要簡單講一講湖中的游魚。小時候,駱馬湖是可以游泳的,湖水是可以喝的,游魚的味道因為湖泊的闊大而闊大,因為湖水的擴散而擴散。后來,湖水和人心一道污染變成了渾泥汁,魚的命運可想而知。
繩子說,湖中小島被挖成魚塘,三年一出魚,三年一清理,所謂清理就是利用島和湖之間的落差,讓島上的水流進湖中,然后把魚塘底下的污泥清理干凈,抹上一層白石灰消毒,或者直接打藥防止魚病。休養(yǎng)一段時日,再利用湖水上的上漲把魚塘灌滿水,直到下一輪回。我問,這魚的味道能好嗎?他說,相當(dāng)于在魚鍋里撒上一把化學(xué)試劑。
我說的是黃沙,順帶提到魚兒,也有可能我談?wù)摰钠鋵嵤菍懺姟懮⑽暮蛯懶≌f的故事。為什么同樣是沉積,有的是黃沙,有的是淤泥,那就是時間和眼界的問題。如果那股水流來自遙遠(yuǎn)的雪山,在相對固定的河道內(nèi)長途跋涉千萬億年,慢慢淘洗堅硬的地殼,這才是黃沙形成的條件。如果想讓黃沙變黃金,那么再利用億萬年的時間重復(fù)這個過程。至于變成了淤泥那十分好解釋,因為你的眼界僅僅局限于一個小小的地方,心胸僅僅局限于湖中的一個小島,吸納的只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浮塵和垃圾。
至于黃沙這種黃金一般的礦產(chǎn)給窯灣小鎮(zhèn)帶來什么變化,那得追溯到十幾年前湖中采沙與鎮(zhèn)上高炮盛行的狂熱時期。按高玉龍先生的描述,湖面上打沙的機器轟隆,晝夜不停,街道上飯店,洗浴,歌廳鶯歌燕舞……鈔票用尺子量,女人用拖拉機拉,吃飯要吃七成熟的青蝦,鯽花魚要斤半的,螃蟹要成雙成對,綁著紅頭繩子圖個吉利,四斤半的野生鱉要燉得活動動……一腳踏上這片熱哄哄的土地,你就能感覺到當(dāng)年小上海的繁華情景。
駱馬湖安靜,平緩,已經(jīng)慢慢恢復(fù)從前的模樣,那些急功近利的打沙船不見了,那些層層設(shè)卡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不見。眼中的障礙消失,心中的風(fēng)景產(chǎn)生,因為水波溫柔,擁抱入懷,因為水波高濺,撲打面頰。湖泊深處,時間靜止,在水天一色中,船上的每個人都變成了活潑的孩子,不再是會場中正襟危坐的模樣。
船老大粗壯,他的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黑色,這是大太陽毫不吝嗇的恩賜。我們剛剛踏上大船甲板的時候,他認(rèn)真地說,穿上救生衣!然后開玩笑地叫道,水上可以狂風(fēng)大作,但任何人不能暴跳如雷,否則會掉進水族世界,被降維打擊為烏龜、王八和一條滑溜溜的黑魚。
如果僅僅因為發(fā)脾氣就變成了一條魚一只蝦,這可是世界上最不劃算的事情,這就是來自黑色的船老大和碧綠湖水的詛咒與祝福。 我們知道,在一條大船的行進中,自然界和人悄悄地建立了因與果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