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百年爐火》第三十章

長篇小說《百年爐火》第三十章

2015-02-18 13:0443

三十

梁竹青屋里的聽了當家的想法,便覺得男人想事情還是比自己更深一層,當下就覺得對于男人還是要精心一分,自己才能少為一些事情熬煎。從第二天開始,就對逃難來的女子稍稍上了一份心。找出自己的衣服給逃難女子換上,盡可能叫她吃飽肚子。天下事其實就那么簡單,一個饑餓的人需要的僅僅是一口飯食而已。三五天過去,逃難的女子就緩過了神,眼睛活了,臉上有了血色,一頭亂咋咋的頭發洗干凈,穿上干凈的衣服,整個還原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子的樣子。偶爾咧嘴一笑,還有幾分帶著疲憊的嫵媚。梁竹青屋里的就越發高興,自己不必出一筆彩禮就會有了兒媳婦,在這困難的年月,這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一段時間,梁竹青屋里的就把小女子的身世摸清楚了。女子叫鳳兒,十二歲給人家做了童養媳,三年過去本應當圓房時,因小她兩歲的女婿身子骨還不夠壯碩,公公婆婆就決定緩一年再說。這一年緩的可真不是時候,恰恰的就遇上了災年。公公婆婆先后餓死,還不能肩起生活重擔的小女婿被餓的癡癡迷迷時,昏里糊涂的說:“我去找我舅呀……”,出門就跌跌撞撞走了,剩下餓得皮包骨頭的鳳兒在沒有任何指望的情況下也走出門去,隨著逃荒的人流往前走。目標是哪里不知道,別人往哪里走她就跟著往前走。沿途見到人家已經不是在乞討,只要是單門獨戶居住的人家,見門就進,看到什么能夠吃進嘴里的東西就搶,你就是拿著扁擔來打都不用回避,吃進嘴里再說。鳳兒身單力薄,最愛吃的就是各種能夠掏出來的草根,有甜的,有苦澀的,有吃下去嘴唇腫脹頭暈目眩的,有叫人嘔吐到翻腸倒肚的。有幾回鳳兒吃了一種草根就昏死過去,再清醒過來時候自己都不明白過去了多長時間。吃的時候時已經餓的不能走到村子里的傍晚,醒來時又是一個下午。過了多長時間不知道。那個時節,由于饑餓倒在路邊的人很多,是死是活已經沒有人在乎。有不少的尸體任由野狗在撕咬。人們只想尋找一口能夠果腹的東西活命,對于家人之外的一切已經失去了關注的想法。事實上,那時候比拼的就是一個人的機運和耐力,有一口吃食就會活命,有一個可以掙來飯食的事情去做就等于有了活命的機會。鳳兒肯定的說,她把能夠嚼動的所有草根都吃過。在所有的搶奪和追逐食品的打斗中,她憑借自己嬌小的小孩子樣子,在人們的腳下撿回了每一粒能夠到手的食物渣子,每一粒原糧的顆粒。再后來她就有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手里時常拿著一個小棍,對于見到的每一堆牲畜的糞便都扒拉開來細細的找尋,有時候有幾粒有時候有一兩粒沒有消化的飼料粒,她都會收留起來,遇到水溝在水里沖一沖再吃。相對于討飯的成功率和危險性,鳳兒覺得這實在是一個絕密。遇到有舍飯的攤子,身單力薄的鳳兒是不去搶的,她會靜靜呆在舍飯組織人吃飯的棚子門口,單單等著替他們收拾鍋碗,同時把鍋邊沿剩余的飯渣都舔進嘴里。遇到打斗搶奪的事,一旦當事雙方處于追打之中,拋灑出的東西就是鳳兒最好的收獲。第一選擇不是裝進口袋,而是直接送進嘴里。那時節沒有人有結余,也許你口袋里剩余的一口飯食就是另一場爭斗的誘因。剩余的時間都是隨著逃難的人流往前走,走的過程中鳳兒的眼睛就一直盯著一堆堆沒有散開的牲畜糞便。聽著鳳兒講著自己一路的遭遇,梁竹青女人的眼淚就不停地往下流。

“你一個女孩子家,就不害怕么?”梁竹青女人說。

“沒有啥害怕的。有一口飯就能活人,沒有這一口飯就會沒有命。路上的人都明白這一點。也許自己明天就會變成路邊的一具尸首,今天的目標就是一口能熬到明天的吃食。明天沒有了就會隨時倒在路邊,大家都一樣,也就沒有什么可怕的。”鳳兒長長的“唉”了一聲說:“有一個人實在是餓極了,沖上去掀開店里的蒸籠搶出兩個包子就往嘴里塞,還沒有塞進去,伙計追上去就是一板凳。當這個人倒在血泊中時,嘴里的包子還沒有吃進去,倒地的那一瞬間那個包子又彈出來,被沖過來的野狗叼去了。”

“那你咋不去找自己的家人?”

“聽說父母親沒有自己的家園,靠給人家做活過活。實在養不起自己的娃娃,就把女兒送給人家做了童養媳。哪里還有家人?”回答者梁竹青女人的問話,鳳兒就有些難過,顯出有氣無力的樣子,梁竹青女人就不再說什么了。

不管人間遭遇著什么災難,太陽按照自己的腳步總是一成不變的起起落落。清風月朗也罷,風調雨順也好,太陽真的就像自管自的那樣超脫或者漠然。憑借著母親交給梁竹青養老送終的兩件家傳首飾換來的糧食,梁竹青家里兌兌諾諾過著日子,雖然清湯寡水,卻沒有要餓死人的危險,梁竹青的女人就有了底氣。太陽升起到足以叫院子溫暖的時候,梁竹青女人扶著鳳兒到院子里曬太陽。曬著太陽鳳兒就哭了,梁竹青女人就有些著急:“咋啦咋啦?哪兒又不對勁了?”

風兒哭著說:“我好想把你叫媽。我叫你一聲媽行不?”

慌得梁竹青女人說:“行行,行么,你就叫我媽,我就是你媽。你只管叫。”

“你不會是叫我走里吧?”鳳兒可憐兮兮抽泣著說。

“沒有沒有。你就好好呆著,從今起你就是我們一家人了,沒有人叫你走的。”

“這年月我咋能給你家添一張嘴?”鳳兒說這反倒放聲大哭起來。

梁竹青女人站起身兩手扶著鳳兒兩腮抬起她的頭,眼睛定定看著鳳兒,直到對方停住了哭泣驚異的看著梁竹青女人時,梁竹青女人開口說:“我叫你留下,叫你做我的兒媳婦。你愿意么?”

鳳兒吃了一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期期艾艾的說:“你不嫌棄我是逃荒的?你不嫌棄我是童養媳么?”

梁竹青女人并不說話,只是直盯盯的瞅著鳳兒,慢慢的搖一搖頭。

鳳兒“撲通”跪下身子就磕頭,然后又覺得不對,就站起身拉著梁竹青女人坐在她剛剛坐的石頭上,正正經經的給梁竹青女人磕了三個頭。風兒說:“媽,你就是我媽了。媽,從今起,你只要把我當自家人,家里的一切活路你都不用操心的,你就單單等著我伺候你老人家。”說著話就站起身來拉起掃帚掃院子,掃門口的道路,然后就拾起扁擔要去挑水。梁竹青女人攔都攔不住,只叮嚀不要掙壞了身子,也就任由風兒去了。從那一天開始,梁竹青回到家里就覺得莫名其妙的有了活力和生氣。梁竹青父母親炕上被收拾的停停當當,鍋里的飯食就添加進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那是風兒對各種草根的認識和掌握。梁竹青女人在家里反倒成了多余的人一樣,看著鳳兒忙前忙后的樣子,把艱苦的生計調理的有板有眼,梁竹青兩口子是喜上眉梢。茂盛并不知道這一切的變化,端著飯碗,盯著出出進進的鳳兒,再看看父母的臉色,就覺得這個家就已經接納了這個女人。趁著鳳兒到院子里忙活,梁竹青女人就問茂盛:“你看這女娃咋樣?”茂盛回答:“勤快有眼色,活也干得好。”

梁竹青女人說:“叫她給你做女人,咋樣?”

茂盛撓撓頭回答:“人家愿意不?”

“你愿意不?”

“我有啥不愿意的?人家倩倩個娃……”,后面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十天半個月過去,梁竹青把院子西廂里的廈子房收拾出來,給族里的長者知乎一聲就給兒子茂盛圓了房。那年月有關家庭的組合極其簡單,沒有人家著意去操辦。能活命就是功德,誰還會計較那么多的禮數。

鳳兒進了這個家,就像給這一個家庭裝上了一部發動機。家里的活路一個人全包,地里的活路也基本不用在作場里忙碌的梁竹青父子操心。到后來,拉起牲畜犁地,操起木锨揚場,扛上?頭挖柴火,收拾完鍋上的事就給爺爺婆婆去燒炕,樣樣事情都不耽擱。相比之下,梁竹青女人就有些唯唯諾諾。但鳳兒并不計較,家里家外一手操持,一樣事情都沒有拉下。戶族里誰家有事不請自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沒有說事多事少,總見她在不停腳的忙碌。時間久了,鳳兒在這樣的場合就自然成了總管人物。但到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別人都去吃飯的時候,鳳兒卻選擇把所有孩子們吃剩的菜和一小塊一小塊的饃饃收集到一起,消消停停的吃完,正經的桌子是不坐的。多少次有人勸她上桌子吃飯,她只是說:“這些夠了,不吃糟蹋了”,依然如故。后來就沒有人再去勸說了,知道再說也沒有用。

鳳兒一生生了十個娃,病病災災有兩個娃不在了,其他八個兒女都被她撫養成人。到老年時,鳳兒的腿已經是嚴重的風濕病,就常常見她拄著一根寸許粗細的棍子依然在忙碌。六十幾年后,梁靖云兒子梁涇渭教授在女兒梁思云陪同下回故鄉養老時,梁思云完完整整的傾聽了鳳兒的故事。如果不是梁思云的執著和真誠,鳳兒的故事就永遠的消失在了云煙裊裊的歷史里。

六十多年后的一個涼爽的午后。知道已經風燭殘年的鳳兒抽了一輩子煙,梁思云就特意拿了幾包當時很是流行的紅塔山煙。鳳兒的孩子們都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寬闊的院子了,一架濃密的葡萄藤肆意的蔓延開來,遮了大大地一塊陰涼。田野上吹來暖洋洋的微風,捎帶來莊稼成熟的味道。梁思云拆開香煙的封條,并不熟練的抽出一支遞給鳳兒,點上火柴。鳳兒已經萎縮成一米五左右的個頭,縮在一部藤椅里就像一只老年的猴子。滿頭的銀絲散漫無序的覆蓋在頭上肩上,在微風里絲絲飄逸著。鳳兒對梁思云說,這些話兒一輩子都沒有給人說過,再不說就進了棺材了。我是活不了多少日子啦。你是有學識的人,想必不會笑話我的那些事情。活人不易呀。老人的話匣子拉開,眼睛就不再看任何東西。目光投射向遠遠的山嶺,或者還要越過更遠的山嶺去探尋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有探尋,她只是在茫茫的天際去追尋自己遙遠的過往。

十二歲上父親拉著鳳兒的手進了蔣家,第二年蔣家眼見鳳兒的身子骨已經圓潤起來,就急乎乎給兒子和鳳兒圓了房,盼望著兒子早早能夠生個孫子好傳后。一年過去沒有音訊,蔣家兩口子就有些著急。擇一日婆婆領著剛剛十三歲的媳婦到娘娘廟去上香,祈求娘娘送子給蔣家傳遞香火。磕下頭去還沒有抬起頭,就聽見一陣雜亂的牲畜蹄聲和厲聲的吆喝,伴隨著幾聲槍響。很快,所有廟會上的人都被圈在院子里,院子中間放了一個篩子。有人吆喝:“還要大爺挨個搜么?”就見有人上前掏出身上的錢財,掏完后就站到另一邊等待放行。隊列中走出兩個土匪,對已經掏出錢財的人搜身。有人手腕上有金銀玉石鐲子被擼下來,有人有瑪瑙旱煙袋嘴子也被拔下來,有人身上穿的好衣服也被扒下來,所有東西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土匪令人把所有東西打成包架上牲畜準備走時,就見一個小頭目對騎在馬上的大頭目小聲耳語,對著人群指指戳戳。大頭目一臉淫邪的笑,點點頭催馬出了院子。小頭目領人走向人群,拉出鳳兒和另外一個年輕的婦女,任憑她們嘶叫扭纏就捆起來架上了馬背。婆婆上前拉拽時,被一陣槍托亂砸昏死過去。

在土匪深山里的營寨里,眼見另一名被掠的年輕婦女被土匪們挨著個的糟蹋,起初還在掙扎,后來就沒有了聲息。一團破舊的被褥上,躺著赤條條的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有人在她的身上做樂,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還能夠承受,是不是還活著。有人在她身邊放上一碗飯,起初餓急時她還能夠扒拉上幾口。到后來就是不停的干嘔,嘔到最后兩個眼珠子就瞪得圓溜溜的背過氣去。她總共沒有活出半年時間,下身腐爛變臭,嘴里呼出的氣也是濃臭的。到后來就被抬到山后棗樹林子里去了。鳳兒是給土匪頭子留下的。對男女之事有一定了解,但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場景的鳳兒完全傻了。蹲坐在山洞一角,兩手抱著雙臂,兩只膝蓋不停地發抖,一股熱流就流出來濕了褲子。土匪頭子是在酒醉之后回到他的洞穴的。看見鳳兒就笑:“還是個雛兒?哈哈哈哈。。。。。”。上來就拉起鳳兒。看見鳳兒濕了的褲子和全身哆嗦的樣子,外號黑腦袋的土匪頭子就明白鳳兒的膽怯。三下兩下扒拉下風兒的衣褲,叫人端來熱水把鳳兒沖洗一遍,就摟著鳳兒睡了。鳳兒一動都不敢動,驚嚇的像一只小鳥,總怕這個瘟神一睜眼就會要了她的命。后來,鳳兒就成了黑腦袋的女人。黑腦袋沒有虐待鳳兒,但卻是百般的戲弄她,就想戲弄一只關在籠子中的小鳥。黑腦袋從來不許鳳兒穿衣服,不管是伺候他抽煙還是陪他睡覺,在他面前都不許鳳兒穿戴一絲一線。或許有一年光景,鳳兒實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山上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山下到處都是饑荒,土匪的日子也不好過起來。二頭目在一次酒后拔出攮子就插進了黑腦袋的前胸。眼見著黑腦袋癱軟在地,二頭目自然就成了當家的。黑腦袋積攢在洞中的財寶拿出來分給大家,然后揪著頭發拉出鳳兒說:“這個,從今個起也是大家的了。”眾土匪就起哄呼哨。從此,鳳兒就成了隨她一起來的那位年輕婦女的角色。鳳兒不敢說話,只有默默承受這一切。再后來,山上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官府清剿,財路斷絕,甚至吃的都困難起來。鳳兒說:“饑餓是毒蛇,能夠吞食所有的羞恥。”鳳兒被留在洞底深處,有人帶著一只饅頭或者一個窩頭來,鳳兒一邊咬著饅頭或窩頭,一邊任憑土匪在自己的身上作樂。這些事情在那個時候,已經完全不是事情,就像是在掃一掃院子,摘一把韭菜一樣簡單。

終于有一天,出去的土匪都沒有回來。看家的土匪一個個出去探尋情況,也沒有回來。直到洞里剩下鳳兒一個人。鳳兒搜遍了所有的地方,再也沒有找到一點吃的東西。在確信洞里洞外沒有人監視的時候,鳳兒爬出山洞。荒郊野外,只聽寒風在呼嘯,茅草飛舞,遠近沒有一個活物。鳳兒知道,自己再不離開這個地方就只有餓死。反身回到洞中,找到幾件可以御寒的衣服打成一個小包袱。鳳兒不知道在經過了多長時間之后又回到了饑荒中的人間。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鳳兒只有一個愿望,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就行。再后來,鳳兒就碰上了逃難的人流。在逃難的人流里,鳳兒漸漸就學會了自己的求生之路。當人們說,在同官縣的街市上聽有人說,陳爐鎮人生生世世以陶瓷為業,家家日子過得很富足時,就毫不猶豫就來到了小鎮。后來聽人說,對逃難的人群說陳爐鎮上能活人的那個人就是縣知事。

年邁的鳳兒說著這些陳年的充滿血淚的故事時,幾乎沒有任何痛苦和喜樂的情感表示出來,就好像她敘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一個屬于別人的遙遠的傳說。說道她到陳爐小鎮時,歷經滄桑的老人竟然歪斜著一頭白發,靜靜的睡著了。

梁思云一動都不敢動。她不想打斷一個春春暮年歷經人世間巨大痛苦的老人的回憶,也許這是這位老人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對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全面的追憶。她不敢弄出絲毫的響動,不敢在老人的陳述里流露出自己一絲一毫的情感,不管是同情還是嘆息。她知道,此時此刻的老人,早已經不再在乎人心的丑惡與羞辱,老人完全在陳述一個有關吃飯與活命的故事。歲月推移,許多東西都不會在生活中存在,但經歷過或者已經消失的東西卻會永遠伴隨著老一代人的生命到終了。梁思云不能動,她靜靜的守候在老人的身旁,生怕打攪了這個活化石一樣剛強的存在過的老人的睡眠。如果可能,梁思云愿意叫這個老人永遠這樣沉沉的睡著,再也不讓她有機會回憶起那些過往的事情。有了老人對于生活的思考,有了當年的鳳兒用自己一生身體力行的生活哲學,就注定了她的家庭的和睦與富裕,有了她的子女人生的正直與堅強。梁思云在煙盒里抽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這是她平生抽的第一支煙。父親梁涇渭在女兒出生的時候,想到自己的父親梁靖云的一生,就毫不猶豫的給自己的女兒起名思云,在女兒的名字中著意加入對父親的紀念。這在東方文化了是應當忌諱的事情,但在受到現代教育的梁涇渭來說,只有這樣才能夠最好的紀念自己的父親。梁思云知道父親的用意,一生都在輕輕呼喚自己名字的同時,慢慢的回味有關爺爺那一輩人的故事。

“你也會抽煙?”顫顫巍巍的一句話,嚇了沉思中的梁思云一跳。老人已經醒來了,眼睛也已經回到現實之中,渾濁之中有一絲亮晶晶的剛強的光。

“剛剛學的。過去不抽的。”

“我的故事有些臟吧?”老人笑吟吟的問到。梁思云知道,她應當說自己過去是會抽煙的,不是因為聽了老人的故事有了心理上的波瀾才抽的。她知道在這些方面自己是幼稚的,不會掩飾的。梁思云打算直說:“是您經歷的過去嚇到了我。”

“沒有啥。不要在乎。過去了就過去了。人就一輩子,該走的路都要走過去。如果停下就是死,誰還會考慮走與不走的問題?”老人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咕嘟著說。

梁思云什么都沒有再說。她覺得,在老人面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掏出自己包中的梳子,開始給老人梳理滿頭的白發。老人的白發是硬朗的,一根根都很粗壯,握起來還有一小把。梳好以后,梁思云給老人把頭發盤起來,又在自己頭上拔下一只漂亮的咖啡色的發卡給老人把頭發固定好。然后回屋拿出一面鏡子讓老人看鏡子中的自己。鳳兒笑得像一個小女孩,害羞的說:“你把我弄成個老妖精了。”從老人害羞的笑里,絲毫也沒有那段故事中的痕跡,有的只是當年那個十二歲當了童養媳的小鳳兒純真的模樣。看著老人開心的樣子,梁思云喉部咕咚一下好像吞下了一個東西,心里原本沉甸甸東西就更加的有了分量。之后,就清濁分離,濁的部分一直向下,輕的東西就越發的明晰起來。一股力量在她的心中漸漸地升騰起來,使她更加的明確了自己的思路。

有關民國十八年年饉時,同官人還有鳳兒都記得一個人,這就是當時國民政府的縣長白如琳。民國十八年夏,白如琳來同官上任。那時,同官已是哀鴻遍野,餓殍舉目可見。白如琳一面派雷炎堃等人兩次赴省請求救濟款,一面開設粥場,親自掌勺舍飯。但求得賬款少得可憐,饑民嗷嗷待哺,使新任縣長白如琳心如火燎。他一面在地方組織募捐,一面帶領地方紳士逢集過會沿街逐攤點募集。賣菜的給菜,賣糧的給糧,賣油的給油,多少生熟不論。湊集來的食品,全部送粥場,用在舍飯鍋上。 縣城東街貧民王福生.早年喪妻,父子二人過活,無產無業,住在城隍廟里,靠替人賣物掙幾個小錢糊口。遭年饉,賣家具的多,買家具的少。他從早跑到黑,連自己的嘴也混不住。他的兒子王匯兒是個殘廢,兩條腿又短又彎,腳尖對著走路,街上無人叫他名字,而是送一外號“拐拐娃”。老王養活不起兒子,匯兒只好流浪街頭,到食堂抹桌子吃剩飯。一次集會上,王匯兒沿街游轉,尋找個討吃的去處。忽然腳下一絆,他低頭一瞧是一個布包,撿起一看,是十幾塊銀元。他毫不猶豫地舉起布包高聲喊道:“誰的錢!”“誰丟了錢!”半晌無人應聲。這時,白如琳帶紳士正在沿街為饑民湊集食品走了過來。匯兒見無失主認領,便上前攔住白如琳,說:“我拾了這些錢,喊失主無人應聲,我交給縣長,你給災民買糧吃。”白縣長雙手接過了錢,十分感動。他一手拿著錢,一手拉著匯兒,當眾演講,表揚他拾金不昧交官救災的美德,要大眾以他為楷模,濟危救難。隨后,白如琳又拉著匯兒的手,一同到照相館,合照了一張六寸相,令洗多張。又自撰一序言,用四六排句,一韻寫成,命縣府書吏用楷書寫于相片背面,報省府一張,在縣府門前出布告張貼一張,給縣內各區公所送一張,令其張貼布告,廣為宣傳。縣屬機關各送一張,令其宣傳,教育民眾,自留一張,掛在辦公室。號召民眾樹立美德, 互幫互助,濟難扶危,共度災年。

當年臘月下旬,年關將近,同官街上仍有許多流浪饑民無法安置。饑民沿街討要,窮人家沒啥給,富人家要不來。白見狀十分憂慮,左思右想沒個辦法。一日,忽心生一計,一面急召士紳聚來,一面著衙役上街集合流浪饑民在縣府門外等侯。紳士們到來后,他說明自己想法,便和士紳流民一同上街沿街討飯去了。縣長為乞丐之首,乃古今少有,許多人跟著圍觀,見白如琳和紳士們在前,領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叫化子,沿街各店鋪一家一家登門討要。街上的店鋪和一些富裕之家,平時見了叫化子,吹胡子瞪眼,打發伙計往外掀。今見縣長在前,張口討要,個個都換了臉譜,笑容可鞠,低頭哈腰,不僅沒有一家拒絕,而且都給的特別多。跟著白縣長的衙役們,抬著幾只大筐子,饃、菜、飯、錢,給啥要啥,一時便是幾十大筐。同官縣城,南北不過一里,一晌工夫,就都轉遍了。白縣長度量著討來的東西,足夠這群乞丐過年了,便叫紳士們監督,由衙役們一樣一樣平均分給所有的乞丐,不許扣留。就這樣,流浪在同官街頭的饑民,度過了年關。第二年春,白如琳將募捐來的救災款,抽出一部分搞以工代賬,用作修筑北關至金鎖關的道路。饑民可充民工,每人每天發給工資一串麻錢。就這樣,許多饑民又度過了春荒。

白如琳任同官縣長時,早晨起得很早,常到城外去散步。 深冬的一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帶著衛士三娃到西門外散步,見方泉擔水的人很多,便信步走了過去。忽然,見人群中有一十三四歲的小孩正在泉邊吊水。隆冬季節,滴水成冰,泉邊很滑。小孩子力氣小,一桶水沒吊上來,腳下一滑,幾乎栽倒。白見狀心頭一驚,三兩步走了過去,抓住扁擔問:“你家的大人呢,怎么叫你來擔水?”小孩并不認得縣長,先是一愣,接著便如實回答說: “我是貴林通商號的學徒,掌柜和把式都不擔水,擔水是分給我的差使。”

“我替你擔!”白如琳氣憤地說著從孩子手中奪過了水擔。

衛士三娃見縣長要替人擔水,趕緊跑過來抓住扁擔說: “我擔!”白如琳不許,自己一桶一桶吊上來,便喊小孩前邊引路。小孩被這個舉動弄得沒名其妙,站在一旁發呆,忽聽見叫引路,趕忙跑過來走在前邊。

白縣長擔著水,跟著孩子,穿過水道巷,來到貴林通商號大門前。孩子推開大門。白如琳但這誰就進了門,高聲喊道:“白如琳給你擔水回來了!”

掌柜還沒起床,聽說縣長給商號擔水,嚇得“媽呀”一聲,一骨碌爬了起來,胡亂穿上衣服,提著褲子飛跑出來,撲通跪在縣長面前,嘴里不停地說:“小人擔當不起!”“小人擔當不起!”“請大老爺訓示!”

白如琳叫掌柜站起來說話。掌柜爬起來,邊勒褲帶,邊吩咐下人:“看座,燒茶!”白如琳說:“不必,不必!”便坐下來對掌柜說:“你自己也有孩子,你一定很愛他,不會讓他這個年齡去干這種活。旁人家的孩子在你的商號學生意,你對他應和你的孩子一樣,不能虐待。再說,天寒地凍,小孩子身單力薄,出了事故,你能打得起這場人命官司嗎?”

“都怪我!都怪我!”掌柜趕忙認錯,并說:“明天我親自擔水。”

縣長擔水,當天傳遍縣城。第二天,全城沒有一個商號作坊再讓小學徒擔水了。

民國時有個規矩,軍隊駐在那里,軍糧、馬料均由當地政府供應。同官地瘠民窮,物產不豐,供應常發生困難。駐軍供給處的軍官,經常貪污或偷賣軍糧馬料,又反說供應數量不足,強迫地方追加供應。地方無奈,反復攤派,地方民眾叫苦不迭。國民一軍米文和師駐同官,駐軍馬廄設在南街二公館,常常喊馬料不足,要地方增供。白如琳背后打聽,耳聞馬夫經常偷賣馬料,便決計親去馬廄查看。

白帶著衛士三娃來到馬廄,馬佚不認識縣長,但見此人氣度不凡,身后還跟一馬弁,便小心接待。

“你叫啥?”白如琳問馬佚。

“石狗子”“狗”字說的又重又長。

“你罵人!”白如琳左右開弓,打了馬夫兩個耳光。

其他馬夫見來人發了火,趕忙上來解圍說:“他姓石,名字叫狗子!”“誤會,誤會!”白連連點頭,表示歉意。接著又問道:

“一匹馬一天能吃多少料?”

“四斤”馬佚們異口同聲回答。

“馬喂過硬料嗎?

“還沒有”

“好,取四斤硬料來。”

馬佚取一只料斗,秤好四斤硬料,交給自如琳。

“今天當面試驗!”白說著將料斗放在一匹高頭大馬嘴邊,那匹馬便不客氣地大嚼起來。白如琳同馬夫們站在槽邊觀看,直等到馬吃飽,停了嘴,提出料斗,用秤一秤,還剩下二斤。馬佚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吭聲。

白如琳槽頭點過馬數,然后把馬夫們叫到一起,說道: “我告訴糧臺,從明天起,每匹馬每天供硬料二斤,馬還必須喂好,不能掉膘。否則,拿你們是問!”馬夫們齊聲應道:“是!”白拂袖而去。從此以后,軍馬供料減少,也再沒人喊叫馬料不足,同官群眾的負擔也減輕了不少。

民國十九年初,米文和師奉命移防河南。開拔前一天,師部副官通知白如琳準備一百頭馱畜支軍差,自滿口答應。晚上,白派衙役佘玉龍等人到城附近各村給農民打招呼,說軍隊明天要開差,趕快把馱畜趕到遠處村子藏起來。農民得到消息,連夜都把馱畜趕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師部副官在縣府十字口碰見白,問他牲口齊備否?白說:“我昨晚派人出去找了一夜,也沒找下馱畜。同官是山區,地僻民窮,養馱畜者本來就少,前幾次軍隊要的差畜,不是支過站,就是把牲口賣了,很少有送回來的。老百姓很窮,再也買不起馱畜,讓我那里去找!” 副官聽了,大動肝火,一把抓住白如琳的衣領,要拉白縣長去見師長。白也大怒,一拳將副官打得倒退了幾步,厲聲說道:“你不要欺負我這個小縣長,我也當過軍隊營團長、軍參謀處長。見見師長有什么了不起!”二人來見米師長。米知白如琳是自己上司省主席宋哲元的親信,不敢得罪,即下令免除畜差,所有行李由官兵自帶,開拔而去。米師離開同官時,白如琳到南關送行,見軍隊強拉農民的馱騾,馱著行李還騎著人。回到縣府,他立即召集各區區長來縣開會,談及所見,必須有個對策。會上,他提議各區買幾頭小毛驢,集中養在縣府,以備軍差。毛驢力小,馱了行李就不能騎人,軍隊嫌驢小,出縣境必然退回,可以避免不還差畜。采取這個辦法后,果然不出白縣長所料,差畜損失大大減少,同官百姓因此又減輕了不少負擔.

白如琳常去鄉下體察民情,一次去陳爐,走到穆家莊,見路上一伙行人中,前邊有兩個穿著古怪的女人,身背麻鞭,鞭梢還系塊紅布。白如琳不知原委,便問身后衙役道:

“這是干啥的?”

“回老爺,是鄉村的‘活神’(巫婆),村里人請來發神看病。”衙役還告訴白縣長:“前邊那個長得好的女人就是‘活神’,外號‘十八紅’,作風不正,專以跳神騙人。跟著她的那個女人是陪角,老百姓叫‘會首’。”

白如琳一聽說是騙人的“活神”,便吩咐衙役叫過來。

兩個巫婆聽說縣大老爺傳喚,嚇得渾身直打哆嗦,戰兢兢來到縣長跟前,趕忙跪下磕頭。白如琳喝令站起來回話,巫婆慌忙起來,垂首站在一邊。

白如琳問巫婆,如何跳神看病,并要她就地表演。巫婆著忙,哭喪著臉說:“不敢,不敢!那都是騙人的把戲,掙幾個錢罷了。今后再也不干了!”

自如琳說:“那好,我帶你二人進城,逢集會在大街上給民眾講說你是如何騙人的,照辦則饒你無罪!

巫婆害怕治罪,便乖乖聽從吩咐。在城里集會上,當眾講說她是怎樣裝神弄鬼,騙取財物的,使不少人受到了教育。此后,“十八紅”消聲匿跡,再也不敢裝神弄鬼給人看病了。

同官街上,常有一些年輕人衣冠不整,敞胸露懷,拖啦著鞋在街上轉游。白如琳認為,此輩多系不務正業胸無大志無所事事之徒,不糾此風,同民何以振奮。因此,他除嚴格要求公職人員外,出門只要碰見這種情況,便不放過,立地喝住,嚴肅訓示。

楊家砭的楊初舉結婚后,媳婦娘家送來大紅花裹肚,楊便穿戴起來,故意不扣衫子鈕扣,露出胸腹穿街游走,讓人觀看。走到北關,正撞上白縣長,當街喝住問:“為什

么不扣扣子?”

“太熱,為涼快。”楊滿不在乎地回答。

“嫌熱,就不該穿又大又厚的裹肚!”白如琳態度嚴肅,語氣咄礎逼人。楊無言以對,低頭垂手而立。白又訓斥道:

“年輕人,要穩厚,不要把心思都用在吃穿玩樂上!想賣弄自己?這兒人太少,你站在這,我去叫人,都來看你這好小伙子!”

楊自知缺理,趕緊扣上鈕子說:“以后不再這樣了”白才放他走去。

公務員鄭多歪戴帽子上街,被白縣長看見,大街上攔問。鄭編謊說:“回縣長,頭疼才扎過針,用帽子護針眼,怕著風。”白笑了笑,放他走了。從此,人們上街,都要先整衣冠,穿戴整齊才敢出門。

顧宏棋有個孩子,不安分守己,顧多次管教無效,便以忤逆不孝告到縣府。白如琳著人將其子拘至縣府,隨時教訓,讓其反省悔過。時過數日,顧妻疼子,又著人保釋。白即開庭,當著其父母面說:“令衙役責打幾下,促其悔改。”顧妻又啼哭不止,只打了一下,便將其赦免,當庭訓教后放回。這孩子受了教訓,回去后痛改前非,顧宏棋夫婦非常高興。

白縣長管這些瑣碎小事,在群眾中產生了良好影響。老百姓稱贊說:“白縣長管這些事,管的好。小事不小啊!”

白如琳是馮玉祥將軍的部下。馮將軍從蘇聯回國后,對其部下灌輸了許多進步思想。白縣長的作為,其影響是一個重要原因。平時,在處理案件中,對一些問題的看法,與一般人不同,受到一些人的非議。

李才娃栽了一片煙葉。一天早上,他擔糞上地,見煙葉被人偷了,便順腳印趕進城來。追至大街十字口,見虎頭村的屈仲舉提一籠新鮮煙葉,認定是偷了他的,便破口大罵,急步上前,抓住就打。邊打邊罵道:“我今個卸了你的賊腿!”正巧,白縣長碰到面前,便喝令“住手”,上前問明原委,就地為他們裁決。

白見李才娃紅光滿面,屈仲舉面黃饑瘦,對屈頓生同情之心。他問屈仲舉:“為啥偷人家的煙?”

“我幾天都沒吃飯,餓得受不了,偷些煙賣了換饃吃!”

白縣長聽了,長嘆了一口氣,感慨地說:“古人云:‘饑寒生盜賊’,此言不假!”接著又對屈說:“你偷人不對,把煙還給人家。”李才娃一聽,順勢先奪過了煙籠。白如琳見狀,狠狠瞪了李才娃一眼,說道:“你看他還不可憐!還打人,還要卸人家的腿!我都不敢卸人的腿,你這么殘火!”

李才娃嚇得不敢做聲,低頭站在一邊。白縣長氣仍未消,喝叫衛士三娃,“你把這東西給我搬倒打,看他疼不疼!”

三娃上去一把抓住李才娃,揚拳要打。李才娃趕緊求饒: “縣長,這事怪我;不該打人,下次不敢了!”

“放了他。”白接著說道:“煙你拿回去,但你得給他買幾個饃。”

李才娃唯唯聽命。白縣長離去。一場竊案,就此完結。老百姓對處理結果議論紛紛,看法各異。對與不對,今人自有公論。但事隔50年,今在世老人談起,仍記憶猶新。

鳳兒就是逃荒到同官縣,在縣城的街道上見到縣長白如琳時,聽到陳爐鎮上好活人,才一路掙扎著來到了小鎮,在暈倒路邊的情況下碰見了后來的公公和丈夫。

穆琴已經去世了多年了。要理清穆琴的經歷和情感歷程,梁涇渭多方面訪問了許多人,最后勉強拼湊出了故事的主要情節,從而給穆琴這個時代的先鋒人物有了一個較為全面的交代。但當這個人物的全貌和經歷勾勒清楚的時候,梁涇渭深深的一聲嘆息,算是對這個人一生經歷的一種評價。其實,從情感上講,梁涇渭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想當年自己也是不落伍的時代寵兒,有父親的支持自己漂洋過海到歐洲去尋找真理,走的是和穆琴一樣的路子。但在后來的風風雨雨之中,這些當年的榮光并沒有帶來人生的輝煌,而是一種況味十足的堅守和忍耐,這一聲嘆息怎么能夠描述這種深深的失落。但作為同時代的人,梁涇渭覺得自己能夠從即將遠去的歷史沉積中把一個有追求的人打撈出來,這也算是對一個真正的有經歷的人的負責態度。

穆琴在這一條路上已經走過許多回了,應當說這一條路上的情況她都爛熟于心了。多年養成的習慣,對于自己經歷過的環境的認識和記憶都是明確而警覺的。第一回走這條路時正是陳爐鎮上鬧紅槍會的時候,她知道父親在領導著一支隊伍,但她沒有回家的時間,也不可能叫家里人知道她在西安城里的事情,哪怕是一丁點。讀書成就了自己,但讀書又是父母親少了一個聽話的閨女。當一種思想成了一代年輕人的夢想,就會象春草一樣萌發起來。多少年以后,穆琴才知道,早在她奔波在這條路上的時候,同官縣黨的特別支部已經建立起來。但在那個年代的那種特殊情況下,各個組織之間組織與個人之間都是單線聯系,缺了這個環節相互之間就沒有任何關系。當穆琴往來穿行在西安與渭北黃土高原之間的時候,心里涌動的是一種挑戰與拼搏的激情,但用她的眼光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發現,她和她的同志們都是在向這個世界宣戰。圍繞在自己周圍的不是貧窮與落后,就是來自相對勢力的追蹤與迫害。身邊許多過去稱為同志的人都不在了。有的是身份暴露慘遭殺害,有的是在暫時看不到光明情況下選擇了退出和變節,有的就直接站到了對手的陣營享受當下就能夠擁有的光彩與富足。理想或者夢想是否深深地植根于一個人的心靈,決定了他對于形勢的判斷和在過程之中的耐力。這耐力是政治上的堅定性和困難世界的承受能力的綜合。

穆琴感到自己已經遠遠的超越了這個階段。她是在為一種理想的事業而奮斗和付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如果自己這一生不能夠實現理想,那就做一名為事業為理想的努力者奮斗者甚至是犧牲者。在一種舊的體制之中浸淫時間長了,渾渾噩噩按照一種慣性去生活也未嘗不可,但當世界在你的眼前展現出了她更加精彩的另一面,你當下就覺得再混跡于舊的體制之中是何等的痛苦和不適。你甚至開始懷疑以前你是否真正的生活過,已經過去的日子是怎么一路過來的。自從接受了這種思想走進了這個組織,穆琴感覺自己確實是站在一個高地上看待生活,甚至是站在一個高空在俯視生活。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有多少人曾經的思考過自己的生活,甚至能夠探索的嘗試的去尋找另一種生活狀態。穆琴覺得,如果沒有人去給你開啟一扇門,讓你接受一種嶄新的陽光的照耀與滋潤,也許你終其一生都沒有覺醒的時候,都沒有反思與批判的過程。父親跟著歷史的潮流往前走,送子女到西安城上新學,這已經給自己的子女打開也一道通往新時代的窗戶,叫穆琴和哥哥走在了新生活的前頭。但有這些還不夠。沒有一種全新的思想去引領和導航,僅憑自己思想里的自我覺悟,永遠達不到一種質的飛躍的結論。也許享受一回新世界的陽光,就又隨著慣性回到不能改變的舊體制之中,泱泱的去走早已經確定好的路子,最多是在忙忙碌碌之余有一聲長長的嘆息,如此而已。但今天是不同的,自己已然站在長空之中在俯視審視批判過去的生活,唯一的選擇就是按照已經選擇的路子堅定的走下去。如果自己不能去全身心的享受還在理想之中的新世界的陽光,那就注定自己會在奔向新世界的路途上去努力和暢想。最后哪怕迎接自己的是犧牲,也在所不辭。理想總是伴隨著努力和斗爭,這個過程常常是血淋淋的犧牲。這犧牲作為戰斗是一種代價,作為思想則是一種喚醒和震動。

交通線是從黃堡梁上經由陳爐鎮到哭泉上南梁。從黃堡梁上來交接的人就是陳爐的韓老二。雖然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但他家里的住址穆琴都能夠想象的出來。但她不能問他不能說,紀律是決定成敗的基礎。當穆琴站在石板溝梁上回望全鎮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十點鐘的樣子。整個鎮上的景象盡收眼底,遙遙相對地就是西堡子。星羅棋布的窯場上爐火熊熊,西堡子里有些人家的燈火還亮著。鎮上人家晚上九點喝完湯不久就睡了,很少有超過十點的。此時此刻,爺爺奶奶在做什么?父親母親在睡夢中嗎?他們知道孫女或女兒在西安城里讀書,也許已經早早入睡。他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們的孫女或女兒此時就站在鎮子的最高處,不能認同身邊的鄉親,也不能打問家里的情況,更不能夠稍稍拐個彎走到自家門口敲開月下門,給親人請安問好。她的名字是爺爺親自起的。爺爺說,一個人不需要完完全全的透亮,但是一定要通竅。實人和渾人沒有區別,不懂人情世故,一輩子念叨的都是自己的利益。通竅的人是有情有義的人,懂得善惡,有擔當有張力,有眼界有耐性。穆琴就是要做這樣一個人。只是,你的孫女已經走得很遠了,遠的您老人家想都想不到,遠到不是叫您放心而是叫您擔心。甚至在她所選定的道路上,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之間沒有了,永遠的消失了。這種消失不同于失去生命,甚至是不知道在何時何地就完全地不留任何痕跡的消失,連尸骨都會找尋不到。親人們,不管你們此時此刻是否在睡夢之中,我祝愿你們都有一個好夢。你們的孫女和女兒會想你們一樣,好好的選擇自己的生活。雖然有些事情你們不會理解,甚至沒有時日叫你們去充分的理解,相信你們給我身上充滿的血液里有你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只是,我已經站在遙遠的天際在向你們作別。不管今生會有什么樣的際遇和結局,都請你們安心,你的后人不會叫你們丟臉,如果可能,她會叫你們驕傲得歡呼。穆琴想到這里,心里就有幾分落寞。自己和同志們從事的這一份前無古人的事業,也許在爺爺奶奶甚至父親母親這一輩子的人都沒有辦法看到,更有可能的是在這期間他們還會經受自己最不愿意經歷的生離死別。這樣雖然太過殘酷,但這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是這樣,孫女和女兒就有憾與你們了。生不能奉養,也許百年后都不能相送,這也許就是這個時代決定的我們彼此的命運。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眼睛模糊之中,就見星星點點的爐火在跳躍,在升騰,在相互碰撞。穆琴在后來父親不在的日子里經過小鎮時就有了新的異樣的思想。自小進入西安城里讀書的穆琴對于家鄉的記憶永遠是模糊的。相比于西安城,小鎮是那樣的偏僻和閉塞,除了生生世世迎來鈴聲陣陣的馱隊的陶瓷業,幾乎找不出與真正的都市里的相同之處。蕓蕓涌涌來來往往,除了收時種時的農忙,幾乎所有的時間精力都在陶瓷生產銷售上。多少代人過去,日子還是千年前的樣子,一樣的忙碌加上一樣的貧窮。幾乎沒有什么改變。但人們依然如故的陶醉于其中,沒有人思考為什么日子總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貧窮這樣的沒有改變,唱著小曲吃一碗撈面就是神仙一樣的生活。一輩子傳一輩子,日子就是背著日頭過日子。階級,是多么神奇的一架顯微鏡,只要往眼睛上一放,任何人都能夠對眼前的這個世界做出新的嶄新的評判。透過階級分析這架機器我們透視出了這個世界的不平等,也透視出了這種不平等產生的原因。階級和剝削是新世紀里思想界最閃耀的星星,一下子叫人透心徹骨的清亮起來。以前的忙忙碌碌,以前的普遍的貧窮和郁悶,在經過階級與剝削這個透視機器以后,所有思想變得清亮起來的人都有了一種明確的選擇,積極投身一樁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業,就是通過革命推翻一個舊世界,從而建立一個嶄新的人人平等的沒有階級沒有剝削的新世界。掃除人間一切的不平等,掃除人間一切的丑惡和貧窮,建立一個就像圣經里描述的完全平等的世界。所不同的是,圣經里的世界是通過信徒們的信念和個人的行為去轉變這個世界,我們卻是通過團結的凝聚的有力的斗爭去作為的。宗教產生這么多年,化度眾生許許多多,但還是太慢太沒有目標和希望。相比于階級和剝削理論的產生與影響力,一個是教育讀書人如何做人做事,一個干干脆脆就是拿起武器去直接的推翻和改造。時間是那么的短暫,但新的理論武裝起來的人確實那樣的多那樣的普遍那樣的堅決和剛強,不僅僅是知識分子,不光光是城市里的無產階級,隨著隊伍的擴大和理論的普及,占到四萬萬人口一大半的農民都愿意加入進來去戰斗。這就是更加叫人興奮更加具有說服力的事實。然而,更加使穆琴驚異的是,在這支隊伍里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家境非常優越的富裕家庭的讀書人。他們拋家棄舍甚至置安危于不顧,甚至拿出自己的家產來資助自己的隊伍,他們圖的是什么?后來穆琴就明白了,在這些人的眼里,看見的不是利益,不是個人的成功和夢想的實現,他們是在為實現一種全新的社會理想在出生入死的戰斗。無私,使他們的共同點。無畏,是有理想在作支撐。穆琴的心里就真正明白里一個道理,一個人活著就是要有一件值得自己舍得生死去做的事情,否則生命就會像小鎮上的大多數人一樣,終年的勞作和終生陪伴的貧窮,渾渾噩噩的生,不明不白的死,還有無窮無盡的為生計為安全為災難為土匪的煎熬。穆琴常常呼出一口氣,她深深感覺到自己是幸運的,被早早送進城里來讀書,才有幸參加這一場革故鼎新的摧枯拉朽的的事件。如果在這個時代錯過了這樣的一份大業,就不是這一代人,就不會享有這一帶人的榮耀,就只會是父母輩生活的繼續,就是舊世界的犧牲品。想到小鎮想到父母,此時此刻的穆琴心里已經和幾年前有所不同。在父親和雒武表叔組織紅槍會之前,已經接受新思想教育的穆琴認為,他們就是一伙穿戴的整整齊齊的沒有什么想法的舊時代的人,眼睛永遠只在自己的利益上轉悠。紅槍會事件后她有了新的認識,但也只是敬佩他們的膽識。再后來發生的事情穆琴就找不到解釋了。她不明白為什么雒武表叔那樣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在同時父親領著母親來到了西安城且一住就是三年,這在父親的一生之中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在這期間,親愛的爺爺失去蹤影,慈祥的奶奶去世了,而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一輩子孝為先的父親在這么重大的事情上都沒有回家,這都是為什么?再后來,穆琴就不愿意再想這個問題了。父親和雒武表叔這一代人,就像她們的先人們一樣,他們生活在一種早已經習慣的生活狀態之中,眼前紛紛擾擾的都是家族的里社的行業的糾葛與紛爭,他們不會也不能夠把自己的人生推后到穆琴生活的年代,接受穆琴已經接受的思想。所以才有了他們自己那一代人的悲哀。歷史的看,他們走了他們那一輩人該走的路子,應當說走的有禮有節,有收獲有驕傲。這也就夠了。一代人的命運是有一定的定數的,沒有或者說很少有能夠超越自己所處時代的人物,除非是上古的圣人。這樣一想,穆琴心里就有了兩種明確的認識,其一是沒有心情沒有精力也沒有必要去探尋父母輩走過的路,該有的已經都有了,最好的選擇是叫已經作古的人安息,然后自己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的事業。其二是不再為他們糾結與彷徨,對故人的悼念就是放下這些還圄于家族的里社的行業的眼界,為他們上一炷香,然后站在一個高峰之巔去走今后的路,為更多的人為世人探索一條通往大同的世界的道路。這樣一想,穆琴就沒有了眼淚。作為他們那一代人,作為他們自己,也許是不應該有悲哀的,畢竟他們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做事,而且做得很投入很在意。這就足夠了。站在他們的歷史時段,我們又能夠做出什么明確的更高的抉擇?對于生命來講,他們不能說不精彩。為他們感嘆是因為我們是后來人,后來人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評判古人,更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故人。安息吧。相信我們這一代人會少了你們這一代人的許多悲哀,會走出一條充滿光明的道路。

“趕緊走,夜路還長得很。”身旁有人催促。穆琴揉揉眼睛隨著向導下了文昌閣梁,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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