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 薇安

我知道,我的尋找,只和青春的那場惦念有關(guān),很美,也很蒼白,卻發(fā)現(xiàn)再也回不去了。

——前言

會重新想起薇安是因為陸顏。那時我剛參加完一個學(xué)術(shù)交流會,在酒店大門等車的時候,身后一個遲疑的聲音響起。

“顧曉溪?”

突地回頭,便看見了陸顏。她高興地朝我奔來,微微小喘地說,“真的是你!二十年沒見,沒想到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聽說你現(xiàn)在是個大作家了!”

二十年?那應(yīng)該是初中認識的。我在腦海把中學(xué)同學(xué)的名字過濾一遍,沒能把她對號起來。“不好意思,我沒想起,你是……”看到她黯淡的神色,我有些尷尬。

“我是陸顏啊,初中我們同班的。”見我還是搖搖頭,她顯得有些著急,有些失落,“也難怪,那時你只跟羅薇安好。”

羅薇安?這是二十年后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你不會連她也忘記了吧?那時候你們的關(guān)系可好了。兩人一素一凈,不愛和旁人說話,文章又都寫得極好。我們私底下還討論,你們這樣的好法,比情侶還膩歪,可惜了都是女子,不然如何如何的。”陸顏的口氣略帶羨慕。

那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起我跟一個女生的故事,有些好奇。和陸顏分開后,回到家我就翻出壓在衣柜的老相冊。我不大愿相信,我既然曾經(jīng)和這樣一個人好過。打開相冊那一刻,我居然一眼就認出了羅薇安的身影,許多的往事片段也就閃現(xiàn)出來。

認識羅薇安是十三四歲的時候吧。那時她剛轉(zhuǎn)到我們班級,被老師安排在我旁邊的位置坐下。薇安是個羞怯的女孩子,來我們學(xué)校一個月,班上說過話打過招呼的不超過十根手指。她走路幾乎也不抬頭,雙手總是規(guī)矩地擺在胸前。但她的確是個善良的女子,平時走路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著地上爬行的生物,更不用說像那些頑劣的學(xué)生在草坪上戲耍,或者在走廊上打鬧。她為人做事都很低調(diào),班級的班委競選、各種參賽名額從來不爭不搶,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永遠一副淡泊模樣。她說話總是那么輕,那么輕,我甚至覺得她連大聲說話都不會,更不用說跟別人生氣吵架。她也很樸素,身上的衣裝總是清一色的校服,家里休閑的衣服也不多,且顏色素凈,是一個很“涼”性的女孩。

我那時沉迷在自己的文字里,鮮少與人交談,卻對這個新來的同桌頗有好感。

那時我將她視為知己,更慢慢淡出了同學(xué)圈。在學(xué)校,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爬山。睡過一張床,喝過一瓶水,衣服交換著穿,出入對方的家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樣。她是我文章的第一閱讀者,她也總能很恰當(dāng)?shù)貫槲倚薷奈闹械姆υ曛帯_@又是我另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薇安在文字方面有非凡造詣,在學(xué)校更曾以一篇文言文式散文轟動,那時一直安靜的她好似第一次被大家所認識。我們的友誼持續(xù)了兩年多,直到初三中考前,她要隨來福建打工的父親回到四川去,我們這才分離,也就從此沒有了消息。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是想關(guān)也關(guān)不上。也許是出于文字工作者的習(xí)慣作祟,也許是出于一份遺憾的慚愧,或者更單純地只是因為好奇,我決定尋找這個叫羅薇安的女人,即使我已經(jīng)遺忘了她快二十年。

這個想法讓我很激動,但真正開始尋找的時候我就犯了愁。雖然那時我跟她關(guān)系很好,但也僅限在共同興趣上,家里的事卻是不大關(guān)心的。我只知道她家在四川,家里除了父母,還有年邁的爺爺奶奶,跟四個兄弟姐妹。這樣的無所知,茫茫人海,我該從何開始找?

我想到了陸顏。她能記得羅薇安,說不定還有聯(lián)系。就像跟我一樣,也許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她們曾經(jīng)遇見過。還好,那天偶遇,我們彼此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

“你知道羅薇安在哪兒嗎?”在對方接通電話后,我劈頭就問。我想我是太急了,居然沒發(fā)現(xiàn)那時已是深夜。

“顧曉溪,你有病是不是?怎么二十年過去,你這種非‘常人’的行為還是沒改?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如果你寫文章寫到憂郁癥病發(fā),向我求助還可以理解,我還能接受,可你居然是為了問有沒有羅薇安的消息……”陸顏在電話那頭一陣陣牢騷,我惴惴地聽著。“羅薇安”三個字滿滿的占據(jù)了我整個腦袋,我甚至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老實說,我也是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初中有個話嘮同學(xué)。明明口中抱怨我在錯誤的時間打了電話,卻乘興跟我聊起天。但知道她沒有羅薇安的消息,我就失了興致,礙于情面,又不好切掉電話,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回憶過去。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男人輕微地埋怨聲,她這才悻悻地掛了電話,約定下次再聊。

我卻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考慮這些,腦子里只有“羅薇安”三個字。我極度地想要找到這個人。

凌晨的時候,我在百度上搜索了“羅薇安”三個字。有電視劇的人物名,有攝影館的店名,有外國人名,也有中國人名,職業(yè)中有作家,有工人,甚至小學(xué)幼兒園的教師、學(xué)生都有。我不耐其煩地一一點擊,希望有奇跡發(fā)生,卻沒有找到。隨后我把“四川”二字輸在后面,搜索結(jié)果還是沒有我想要的。房間的冷氣散不去我心里的煩悶,夏天顯得更加的燥熱。

一夜未果,第二天早上,我不死心地給中學(xué)那些后來聯(lián)系上的朋友打電話。開口便問,“你知道羅薇安在哪兒嗎?”可事實上,沒人知道她的去向,就是一點點的消息也沒有。大家對她的印象僅停留在她當(dāng)初的不愛說話,還有跟我關(guān)系比較好上,其它的便是一無所知,她離開后更是完全沒有了交集。

是的,她以前只跟我好,與其他人幾乎斷了交流。可是這些年,我跟很多同學(xué)保持著聯(lián)系,包括以前不熟或者紅過臉的,唯獨失去了羅薇安的消息。

我們分別前約好要常常寫信聯(lián)系的。可后來我迫于中考的壓力,奔波在各種沖刺試題上,就給忘了。更不曾想,這一忘,就是二十年。當(dāng)初她留給我的地址也早沒了蹤影。

這個夏天,我把羅薇安想起,又弄丟了她。

可我還是不死心。我開始在各種網(wǎng)站、論壇上注冊了賬號,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發(fā)尋人啟事。我把畢業(yè)照投影到網(wǎng)上,將薇安的人影放大,放在帖子上,問:有誰見過這個女生?她叫羅薇安,是四川人,拍這張照片才剛十四歲,現(xiàn)在三十多歲了。如果有看見,請告訴我,我在找她。

我想我一定是入了魔,不然怎么會那么費力找一個與自己不相關(guān)了二十年的人。只是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你必須要找她,找到她,一定要。我阻止不了自己的行為。

很快就有很多人跟帖,但更多是來圍觀,看熱鬧的。很多人在問,你為什么要找她?她是你的情敵?破壞婚姻的第三者?也有人在網(wǎng)上調(diào)侃說,難道博主你實際上是個男人,她是你暗戀的對象?或者,博主是傳說中的玻璃?還有人說,我也叫羅薇安,你找的人有沒有可能是我?不過我是天津人,沒去過福建,也沒在四川待過。更有人建議我,應(yīng)該施予報酬,這樣大家才會留心去找。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當(dāng)然也有不少的人出來,紛紛說見過這個人。可經(jīng)過考證,都不是我要找的羅薇安。期間我還特地回了趟初中母校,請人找出當(dāng)年的學(xué)生檔案。但對于一個借讀的學(xué)生,學(xué)校會花多少心思去記錄?看著上面的姓名、性別、地址欄,我徹底失去了希望。事情就這樣陷入僵局。

半年很快過去,羅薇安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回帖的人越來越多,態(tài)度也從之前的看熱鬧到關(guān)心我是否找到人。剛開始陸顏還偶爾會來問我結(jié)果,最后連她都無法容忍我發(fā)瘋般的尋找,見面就直接訓(xùn)我:“顧曉溪,你還在找羅薇安?根本就找不到的,你說你是不是瘋了?不對,是我瘋了,好端端地我干嘛跟你說起她……”

跟陸顏接觸久了,我發(fā)現(xiàn)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很爽朗,自然熟,值得深交。這種人我很是喜歡。我知道她只是擔(dān)心我這樣下去真會發(fā)瘋,可我已經(jīng)停不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了,反正我就是想知道她的行蹤。

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對此事已經(jīng)有些喪氣。我找羅薇安找了一年,還是完全沒有頭緒。偏偏事情恰好在這時又有了轉(zhuǎn)機。貼上有一個樓主說她認識一個人,長得跟照片上的人很像,不過她也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畢竟相差二十多歲,而且人都有相似。

雖然不確定,但我猶如抓住救命的稻草。我趕緊詢問了地址。看著紙條的文字,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張素白干凈的臉。薇安,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再見了?

我跟公司請了一星期的假,去了廣東。下了飛機,我就迫不及待地攔了輛出租車,按抄下的地址,直奔目的地。車子左拐右拐,駛進了一條嘈亂的小巷子,在一個掉了漆的紅色大門停下。

我敲了門,一個胖胖的婦人前來開門。我介紹說我是來找羅薇安的,我是她初中的同學(xué),我還著急地從包里掏出我們的畢業(yè)照給她看,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婦人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打量著我,口里念叨著我聽不懂的廣東話。還好最后還是讓我進去,說羅薇安就在里屋。

我的心臟簡直要掉出來了。經(jīng)歷了二十又一個春秋,我終于要跟薇安見面了。她還是那么怯怯弱弱的?我還能一眼就認出她?待會兒我要跟她說什么呢?

思緒間,我已經(jīng)走到了里屋,滿是嗆人的煙味。我用手散了散眼前的煙霧,看見屋里有四人兩兩對坐著正在搓麻將。側(cè)邊是兩個翹著二郎腿的男人,正對著我的是一個女生,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模樣。他們都不是薇安,那這個背著我的,應(yīng)該就是……

“你是誰?”右側(cè)的男人看見了我。他嘴里叼著煙,一說話就涌出大鼓地?zé)熚丁B曇粲行┖p手繼續(xù)洗麻將牌。我不喜歡那種口氣,也極度討厭他看著我的神情,讓我覺得是在被褻瀆,但我必須忍著。他這一吆喝,其他人都把視線移向我,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背對著我的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

我看到她的臉,看到她的眼睛。這是羅薇安?不,不,不,這不是我的薇安,不是我認識的羅薇安。我認識的薇安是個單眼皮女生,沒有這樣的雙眼皮。我認識的薇安臉是素白的干凈的,沒有這樣的脂粉堆積。我認識的薇安眼睛是清澈的,不似這樣的混沌渾濁。我認識的薇安從來只穿保守的素色衣服,不穿這樣流俗的露臍吊帶,更不會像我眼前見到的,吞云吐霧,右手嫻熟地在擰滅煙蒂。

“對不起,我,我走錯地方了。”不顧她眼里散落的錯愕,還有要起身的動作,我驚魂似的逃開了。當(dāng)意識到失禮時,我已經(jīng)跳上還未離開的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機場。訂了最近的機票,我逃難似的回到上海。

整整三天我都沒有出門。我努力想想明白一些事,可總是迷亂。我不知道我見到她的那一刻為何要慌亂的逃走,就算是簡單的寒暄我也沒有勇氣。是造化弄人,我變得勢利了?還是物是人非,我難以接受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結(jié)果?當(dāng)年姐妹雙姝的戲談突然變成我心里的一根刺,堅硬而冰冷,刺得痛苦不堪,疼入骨髓。二十年,橫在我們之間的,不只是這期間不見的光陰歲月。二十年后,她不再是我理想中的薇安。她變的妖艷,粗俗,我本想要尋找的美好,瞬間殘破,所以我寧愿欺騙,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重新上了尋人的貼吧,跟帖的人依舊不斷,帖子上也依舊吵得沸沸揚揚,可我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的熱情。故人無訊,不再追究。在吧里我新寫了這八個字,然后刪去所有的貼,完全退出那個空間。

夏天又來的時候,我的人生忽而脫軌,亂了章節(jié)。

后記:從廣州回來不久,我收到一條短信:最好不見,最好不念。沒有追究發(fā)件人是誰,我直接按下了刪除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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