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幽靈子
一
從我記事起,奶奶和我媽就勢不兩立。她們這輩子都沒和解。我媽說,她自始至終都恨奶奶,沒辦法原諒,也沒辦法釋懷。
年輕那會兒,我媽本是個矜持的漂亮姑娘,長發及腰,瓜子臉。她嫁給我爸時,第一次挑著擔子上街賣菜時,把菜擺在路邊,自己遠遠地躲著偷瞄——好像菜能把自己賣掉似的。
后來,她被我奶奶逼成了悍婦,罵架從來不在怕的——我妹上小學時,有個什么證校長一直拖著不給辦,我媽氣慘了,去了學校在操場扯開嗓子罵,校長媳婦出來跟她對罵,后來罵不過我媽,事情就終于給辦了。
我媽和我爸是媒妁之言,媒婆當時委婉地提醒她:“他家的老人不大好相處。”我媽不懂。她也是窮苦出身,雖是初中畢業,但外公是老師,耳濡目染,她讀過很多書,有識大體的格局,認為只要把公婆當爸媽好生對待,怎會不好相處?
后來嫁了,沒個后悔的余地。她和我爸至今30來年的婚姻,前十幾年都無比痛苦。
我和我妹都是在雞飛狗跳的吵架聲中長大的。經常吵架的夫妻,哪有空關心孩子的成長。我媽經常苦著個臉;我爸動不動就發脾氣;我奶奶和爺爺對我和我妹來說像外人。
我妹上了初中那會兒,他們還在吵。那會兒我在上大學,我妹跟我說有一次她受不了了,空著手離家出走了,結果走到村口被我媽拖回去了。
二
我媽最初嫁給我爸時,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后來和奶奶吵得厲害就分家了。分家后,媽媽說,奶奶經常過來偷他們的米、柴火;奶奶還常常無事生非說她偷了她的雞蛋什么的。而我爸那時只相信奶奶的話,也只向著奶奶說話。
我媽有一次被氣得離家出走了。那時,我三四歲,還沒上幼兒園。
那個早上,我媽一早起來,梳好了她超長的辮子,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沒看我一眼。我看著她,消失在村口,不敢喊她一聲。我以為,她永遠都不回來了。
那之后的幾天,我和我爸在一起,我特別乖。我平常特調皮,雖然爸媽不關注,但一天活蹦亂跳地,每天在院子里瘋玩,經常挨我爸的揍。那幾天,我沒心情玩了,滿心都是我媽不回來了,怎么辦。
我白天很抑郁,晚上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淚。我爸也不揍我了,我們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各懷心思。我想,咋辦,完了,我媽都不要我了,他會把我甩了么,我們好像沒啥感情耶。我就每天坐在村口一塊石頭上,望著村頭,發呆。
終于,有一天,那個梳著長辮子的漂亮女人——我媽,出現了。我真是喜出望外,我拉著我媽的手進屋,一直粘著她,抱著她,我們一起睡了個午覺。睡了起來,我坐在我媽的腿上,鄭重其事地跟我媽強調:“你以后走,能不能帶上我?”我說了3次。
不過,我現在跟我媽說起我這段印象深刻的回憶,她卻說她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
三
一段糟糕的婆媳關系,讓我媽的大半輩子,都在委屈和憤怒中度過。
我媽說,奶奶總是沒事找事罵她。而且,奶奶從不在家里吵,她會跑到村口去跳著腳罵給全村人聽,那些話都很難聽,很不堪入耳。而我媽那會兒根本沒見過罵架還有這種操作,蒙了。
我媽被罵得狗血淋頭,整天只能躲在家里偷偷哭,委屈了就跟我爸說,可我爸都向著奶奶,于是她又被我爸數落。日子過得糟心。我問我媽,那會兒想過離婚嗎?那時不興離婚,我媽的觀念里也是:吵架而已,哪怕吵得驚天動地,只要另一半沒出軌,不值得離婚。
我媽說,有時氣不過,也想離婚,可覺得離了,我和我妹怎么辦?想了想,又繼續忍氣吞聲過日子。就這樣過了兩三年,我媽心里的怨氣越來越重。后來,她想,不能總是挨罵呀。于是,她豁出去了,開始跟奶奶對罵。她不會罵,奶奶罵一句什么,她就回一句什么。她是個好徒弟,沒過幾個月,就把套路弄熟了,可以很好地“回敬”奶奶。
可是,奶奶仍舊氣勢洶洶,因為有我爸給她撐腰。我媽罵回去了,回頭還得繼續跟我爸吵,她心里仍舊有很多無法消散的怨氣。家里總是上頓吵完,下頓吵,偶爾還要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兒跟鄰居吵。感覺那時吵架真是農村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印象中,爸媽吵架一般不動手,但有一次鬧得兇。我媽氣不過,對我奶奶動了手,我爸就對我媽動了手,我媽昏了過去,我奶奶見了血,我和我妹在旁邊哇哇大哭。
不過我奶奶呢,從來是上一秒吵架,下一秒又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好生生的,什么都不能影響到她的好心情。我媽說,奶奶就是見不得她和爸爸過點平靜日子。
四
上初中之前,我一直難以理解我媽。因為,那時奶奶已經吵不過她了,我媽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總認為是她不對,是她太過分。畢竟,奶奶老了,滿臉皺紋,看上去更令人憐憫,我想,為什么你非要跟她吵架?
有一次,我媽跟奶奶吵架,我伙同我爸把她“好生教育”了一頓,說應該對老人多包容,畢竟人家大半輩子都是那個樣子過來的,她已經沒辦法改變三觀了,而你比她年輕,你可以——我媽為此抱著我妹哭了一個晚上。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她心中的苦悶。
我的不理解,讓我媽更加抑郁了。多少年了,奶奶、爸爸、爺爺都與她對峙著,而我也不理解她,她內心的孤獨可想而知,仿佛她是這個家最多余的人。后來,只要有機會,她就會跟我說奶奶是如何對她的,希望我能理解她。
聽得多了,其實也越來越理解她的心境。我媽還說起她當姑娘時的溫婉與美好,情竇初開時給人送手絹、送書什么的。那些情節讓我想起巴金的小說《家》里,少男少女對于愛情,對于人生的心思,美好又充滿焦慮。
從我媽的黑白照片里,從她穿著時髦的裙子、黑色的高跟鞋里,我能想象,她年輕時,是個怎樣受歡迎的小姑娘,漂亮、矜持、有涵養、好打扮。可那會兒她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正在地里干著活兒,除了比一般的農婦長得好看點,粗俗的言行毫無二致。
因為嫁給了我爸,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村悍婦。她早已不在乎形象,曾有十幾年不曾添置啥新衣,從來都是撿別人穿剩的,衣柜里塞滿了各種人穿過的舊衣物。她才不管好看與不好看,冬天太冷就穿上一層又一層,毛線衣穿兩件,羽絨服外面套背心,頭上戴一頂黑色的皮帽……
五
嫁給什么樣的人,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對于我媽的轉變,我想到一個豆瓣作者亞比煞引用米蘭·昆德拉的摘抄來描述自己媽媽的轉變,我覺得它似乎同樣適用描述我媽。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這樣寫特蕾莎的母親:
“她年輕時極美,有9個求婚者……她選擇了一個錯誤的人,就是從那個要命的時刻起,拙劣的彌補引起了長途賽,開始了她失敗的命運。她意識到自己已失落了一切,開始找尋罪惡的原由……她公開跟人們談論自己的性生活,得意洋洋地展示她的假牙。她的臉上增添了一種兇狠的表情,當著眾人的面嘲笑特蕾莎。”
“她曾為她的美麗和貞潔驕傲,但現在她不僅是失去了貞操,而且已經猛烈地擊碎了它,并張揚地用新的不貞為今昔生活畫一條界限,宣稱詩意、純潔和美麗被人們過分地高估,其實它們毫無價值……她母親傲慢、粗野、自毀自虐的舉止,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印象中,我媽和我爸開始有點和平相處,是因我上初中那會兒,家里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故。因為跟當地官員的一些摩擦,我爸受了傷,我媽為了想對策與當官的斡旋,白天想晚上想,把自己想出了輕微的精神分裂癥。
我猜,是在照顧生病的我媽的時候,我爸才意識到:他這一生,能與他并肩作戰的,是我媽而不是奶奶,他們夫妻才會最終攜手到老。反正我媽的病好之后,婆媳之間再吵架,我爸開始向著我媽了,還動不動用暴脾氣吼奶奶:“鬼老太婆!”
奶奶突然沒了我爸撐腰,氣焰變得沒那么囂張了,婆媳間仍然有矛盾,有罵戰,卻消停了許多。最重要的是,因為有我爸的站隊,我媽的委屈要比之前少了許多,心情要好了許多。
是在那時,我才開始感受到些許父母恩愛的樣子。
六
后來,奶奶小腦出血,癱在了床上。本來可以通過訓練恢復,但她懶得動,爺爺也懶得攙扶她運動,于是一躺就是5年。2016年因起床解手時摔了一跤,病情惡化,于今年4月末去世。
有句話是:我不會恨你,也不會原諒你。但我媽是兩樣都做不到,既恨也無法原諒。每每說起與奶奶的過往,仍然發自心底的咬牙切齒。奶奶生病時,她沒去她床頭看過一眼。對外人來說,這似乎有些涼薄,但我理解我媽。在我媽的角度看來,奶奶幾乎毀了她的一生。她氣奶奶,也氣爸爸。當然,這其中,有她自己選擇的成分。比如,如果她離婚的話,就能避免。但人生沒有如果,時代背景不一樣,選擇也沒那么容易。
但我媽仍然和我爸對奶奶盡了贍養義務。奶奶生病時,該治療就支持治療,該要好吃好喝,就買好吃好喝的。奶奶去世后,辦喪事時,她以孝順兒媳的身份待人接物,在廚房里忙里忙外,幾天都沒睡覺,為奶奶送終,累到嗓子都啞了。
奶奶去世后,她和我爸迎來了真正的和諧。因為即使兩個人吵架,也沒有那么大的恩怨,過一會兒就又和好了。我媽現在在我家幫我帶孩子,他們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沒什么特別要說的,就是把電話通著兩三個小時,各自做著手頭的事兒。
人生沒有如果,我媽的一生走到現在,似乎才終于迎來她想要的:還是個小姑娘時,因為家窮,她就想,結婚后要努力和另一半撐起自己的小家,恩恩愛愛,幸幸福福。可那么多時光曾與她的愿望背道而馳。
如今,從她和我爸的互動中,我總能窺見他倆相互的依賴,相互的愛戀、相互的關愛。我媽對我爸,甚至還有那種小女生似的崇拜,認為我爸無所不能,認為他身上的一切特質,哪怕是粗暴的脾氣,都是好的。
只是遺憾,他曾辜負過她最美好的年華。老了老了,時光也變快了,愛再滿,時間于他們,也好像是不夠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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