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

零.白狗
學校里有一條白狗,每天孤獨地行走在路上,與別的狗格格不入,它那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和倔強的神情令人嘆為觀止。它每日流連在各間教室之中,像個人一樣坐在人群之間,認真聽課、學習,然后陷入沉思。它認真起來的模樣真的令人心痛,當然,也許僅僅是令我一個人心痛。我經(jīng)常在上下課之余碰見它,它偶爾會朝我吠叫,偶爾也會用那雙黑晶晶的純粹得可怕的眼睛凝視我,那眼里一定是飽含熱淚的。我每次都不敢與它對視,我會慌忙移開目光或是快步離開。我害怕,怕與一條狗對視,尤其是這只努力學習的白毛狗。我覺得我愧對于它,我不配和那么純粹的眼睛對視。

我是狗,一條通體雪白的狗。我并不是在罵我自己,那時,我真的是一條狗。

一.困獸
李存冒曾經(jīng)讀過一部小說,書中講述了一只困在籠中的野獸是如何痛苦,并且掙扎,最后終于逃出牢籠,重獲自由的故事。時過境遷,每每身處困境時,李存冒都會想起書中被困的那只野獸,想到它如何憤怒地掙扎,痛苦地嘶吼,以及顫抖著用鮮紅的舌頭舐舔結(jié)痂的傷口。

此時,李存冒又想起了那只困獸。它結(jié)痂的傷口裂開了,潺潺的鮮血像水一樣流淌,濃重而漆黑。它氣喘吁吁地撞擊著鋼鐵鑄就的牢籠,兇猛狂野的姿態(tài)前所未有。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耗盡了它的全部力氣,最后它終于癱倒在地,筋疲力竭,心灰意冷。

二.至善
李存冒疲憊極了,渾身酸軟無力。他本想放棄的,但他必須咬牙堅持做完最后一件事,否則,他就永遠無法重獲自由。他受夠了永遠被困在籠中的感覺。外面的世界何其精彩,為什么偏偏他要被困在籠中?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至善樓,教室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于是他想起了從前。從前他也端端正正地坐在這樣一間四四方方的教室里,像無數(shù)的學生一樣認真寫字、讀書、甚至于嬉笑怒罵。但現(xiàn)在,他感到厭惡。他想,再也不可能了。

三.圣賢
他走上二樓,二樓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在上課。他站在空蕩蕩的樓道上看著墻上貼的名人名言: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復追。
遷延蹉跎,來日無多,二十麗姝,請來吻我,衰草枯楊,青春易過。

古之圣賢說的話向來很有道理,這點李存冒再清楚不過。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圣賢能教化萬人,偏偏不能說服他。這難免可惜,甚至荒唐,或者說難以置信不切實際。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又的確如此。

噫吁嚱,逝者如斯。

四.狗臉
李存冒邁步上三樓。剛才跟圣賢的交談未能令他回心轉(zhuǎn)意,倒令他增強了決心,他一定要登上樓頂,站得高看得遠誰都知道,他深信遠方才有自由,當然,他也明白站得越高摔得也越痛,他要的就是這樣,要么站在峰頂睨視眾生,要么從峰頂?shù)洌呐滤さ皿w無完膚。但走上三樓時,他還是感到了由于體力下降所帶來的疲倦。

他走進一間無人上課的教室,教室里有些昏暗,于是他拉開了窗簾,但教室仍舊不夠明亮,于是他開了燈。他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桌子上積滿灰塵,像是塵封了幾個世紀的古物一般,靜靜地等在這里,等待在某一天某一個特定的人來開啟它。李存冒伸手拂開蒙蔽在桌面上的灰塵,揮手一拂間,一個全新的世界開啟,李存冒透過光滑的桌面看到了自己,準確地說,那不是他,那只是一張狗臉,滿臉的白毛。但那不是他又能是誰,一個人照鏡子看到的不是自己,難道是狗?

汪。一聲狗吠。桌面上的狗臉消失了,李存冒的臉還是李存冒的臉。但身邊什么時候多了一條狗,李存冒卻并不知曉,他歪頭看著身邊端端正正坐著的狗,渾身雪白,鼻子通紅,剛才那一聲狗吠是它叫的無疑了。“你叫什么叫,你一條狗有什么好叫的?”李存冒伸手揮趕身邊的白狗,那狗一聲不吭的,似是被李存冒的惡劣的態(tài)度所震懾,于是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五.毛毛
李存冒扶著護欄走上四樓的時候見到了毛毛,毛毛露出一臉的詫異,一雙眼睛急速地擴大又慢慢地縮小。

“毛毛,你不要驚訝,你我相遇,純屬巧合而已。”李存冒雙手仍舊扶著護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嗯。”

“毛毛,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

“毛毛,”

“嗯,”

“毛毛,好好照顧自己。”

“嗯。”

“毛毛,你走吧。”

“嗯,”毛毛慢慢地與他擦身而過,走到轉(zhuǎn)角的時候,又慢慢回過頭來問:“你不要緊?”

“沒事,你走吧。”李存冒說完,目送她離開。

當毛毛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李存冒終于癱坐在地。勉強建立起來的堅強不會持久,勉強露出的笑容也從不真誠。感情亦是。

六.居高
李存冒最后是爬上五樓的,像只狗一樣,仿佛愈往上爬他的身體機能便愈加退化。他實在沒有力氣了,尤其是在艱難地走上四樓又見到毛毛之后。但他對自由又是那么的渴望,終于,幸好,謝天謝地,他站在了一棟樓的頂端,這棟名為至善的教學樓位于學校中央,不算學校最高的樓,但絕對是學校地理位置絕佳的一棟樓。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看見遠處的山,煙霧裊繞,像極一幅古典水墨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能欣賞到這樣的美景,李存冒覺得,此生可以說出無憾二字了。

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切,遺書早已裝在胸口的袋子里,毛毛那邊他也已經(jīng)用最隱晦的言語向她告了別,還有欠室友的五百塊錢也于三天前還清,還有父母,唔,父母知道后一定會傷心得死去活來的,唉。

他慢慢朝樓頂邊緣走去,有恐高癥的他心跳得很快,但這他都不在乎了,都要死的人了還怕什么高?但他總覺得內(nèi)心里有很多羈絆仍未放下,也許他僅僅是貪生怕死,真要死就怕了。

“李存冒。”

他猛然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輔導員正站在樓頂?shù)牧硪贿叧闊煟瑹熿F籠罩著他的臉,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過來,”輔導員扔掉手里的煙頭,朝他招手,“我正想找你談談心呢,沒成想你自己來找我了。”

煙霧散去了,李存冒看見輔導員在朝他微笑。李存冒覺得這微笑像一抹暖陽,直達他內(nèi)心深處,他深吸一口氣然后朝輔導員走去。

“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怎么整天愁眉苦臉的?”

“沒什么,這不要考試了嗎,哪還有心情開懷大笑?”李存冒敷衍了事地答。

“倒是,不過也不要太過放在心上了,一場考試嘛,考好考差都不要緊的......”

輔導員跟他交談了很久,一直都在談論有關(guān)考試、工作的事情,李存冒有些厭煩,以至于心煩意亂,所以到后來輔導員到底又跟他講了些什么,他卻一點也沒有聽進心里。

輔導員走了之后,李存冒就一個人站在樓頂邊緣,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在箱子沒有打開之前,永遠不知道是死是活。

七.降落

他又一次想到那只困獸。它此刻已經(jīng)不再掙扎,只是靜靜地臥在地上,靜靜地舐舔它的傷口。盡管它依舊困在籠中,但那鋼鐵鑄的冷冰冰的牢籠于它,仿佛就是從未存在過一樣。他忽然頓悟,原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牢籠,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困獸,困住自己的只是自己的心牢而已。

頓悟有什么用,忽然領(lǐng)悟又有什么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降落,先是緩緩地降落,然后就越來越快。

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五樓的距離不算太長,甚至過于短了些。他一直想要的自由已經(jīng)近在眼前,可是他怎么就那么不甘心?如果說他不曾頓悟,那么他也許死得心甘情愿,可是現(xiàn)在他頓悟了,為什么就偏偏處于一種降落的狀態(tài)呢?

他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只鳥,雙臂化成翅膀,然后撲騰著用力往上飛。沖破藍天白云,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啊。

“倘若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就算變成一條狗我也心甘情愿。”李存冒這樣想。

八.自拔
李存冒醒來的時候回憶起晚上的夢。他夢見自己從至善樓上縱身躍下,然后又后悔了,于是上帝讓他變成了一只狗,讓一只狗變成了他。

幸好只是一個夢,他抹了一把臉。但立刻他就覺得不對勁,這是一張狗臉吧!他跑到河邊照了照,的確是狗臉,滿臉白毛,通紅鼻子,再往下看,渾身白毛。他馬上想起了在至善樓見過的那條白狗,又想起了那個夢。現(xiàn)在才是夢吧?他驚恐地想。

有人曾說,人生如夢。但現(xiàn)在,李存冒感覺自己的人生觀已徹底顛覆,不,現(xiàn)在他變成了一條白毛狗,不能再用人生觀這個詞來形容了。比夢還玄幻,比玄幻更魔幻。這樣的事情,嘖嘖。

李存冒悲傷,但同時他又為自己還活著慶幸,他于是想到,想要變回人樣,只有先找到那條狗。要找那條狗也不難,因為現(xiàn)在那條狗變成了他的模樣,他只需要找到那條長著他的模樣的狗。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條狗。它已經(jīng)人模人樣的了,而且還是他的模樣,穿著得體,舉止優(yōu)雅。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條狗,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謙謙君子是條狗的。

他和那條狗面對面坐著對視了許久,狗不言語,他也不言語。因為他們彼此知道,他們語言不通,說了也是白說。他們彼此也都知道,木已成舟,生米成熟飯,狗已成人,人已變狗,一切無可挽回。

狗在離開時用特別的目光安慰了他一下,好像在說,好好活著吧,做一條狗也可以過得很快樂的。他自然明白,也許變成一條狗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狗沒有那么多追求。但是他卻忘了一點,他是一只獨特的狗,帶著人類的思想。

九.那時
我早說過,那時我真的是一條狗,一條渾身雪白的狗。我厭倦了狗生,于是想要變成人。我為此不懈追求,終于感動上帝。上帝說這也不難,只要有一個主動尋死的人愿意與你交換,你便可以變成他,他自然也會變成你。但你要清楚的一點是,你們只能交換一次,這就是說交換之后不能反悔,因為反悔也沒有用。李存冒就是這樣一個傻帽,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什么狗?幸好有他這樣的傻帽,不然我也不會變成人,從而開始我一塌糊涂的人生。

十.迷霧
我站在至善樓頂。我又看見那條白毛狗穿梭在各間教室之間認真聽課了,我真的很想沖下去狠狠揍它一頓。你好好的狗不做,偏偏要來聽什么課,這是人聽的課,狗也配聽嗎!有很濃的霧氣從遠處飄來,環(huán)繞在我身邊,它們慢慢包裹住我的頭,像是給我戴上了一個黑色塑料袋,我覺得世界一片漆黑,我想大聲呼喊,卻始終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我只好向前伸展雙手,佝僂著身體小心摸索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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