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故事演義之冉伯牛有疾

冉伯牛感到自己的病越來越嚴重了,這幾天竟不能起榻了,只能整天躺在榻上,看著茅草頂發呆。

這是一樁小的不能再小的茅草屋,只能容下一張榻和幾件用具,還有幾件不像樣的東西掛在墻上。茅草頂也年久失修,竟斑斑點點地露出天來。

冉伯牛就這樣兀自躺著,他感到渾身無力,手腳都起滿了泡,病毒正在他的體內肆虐。現在是仲春時節,窗外綠樹蔭蔭,柳樹也披了新綠,燕雀鳴啾,小河潺潺,一切都在冉伯牛的腦子里打轉,“該是多么樣地生機盎然啊!”冉伯牛想,去年今日,他尚能拄杖而立,倚在門前,看看這滿滿的春色,那時心情尚能好些。

可現在,他走不動了,只能憑著窗望外看,但是即使是憑窗,現在對他來說也是異樣的困難,于是他索性只是這樣躺著,透過斑駁的屋頂,看看藍天,這天藍得出奇,像是要遠離一樣。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冉伯牛現在感到那如水的悲哀正環繞著他,浸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膚,撣也撣不掉,從來沒有這樣,冉伯牛感到死的沉寂是如此切近。

人在困頓的時候總傾向于想象,要么回憶,要么展望,可當下,冉伯牛感到留給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因而展望對他來說己屬奢侈,變得全無必要,于是他只留下回憶了。

“想當初,”冉伯牛這樣想,“我是多么樣的健壯啊!我的父親給我取名為耕,取字為伯牛,就是想讓我如耕牛一樣健壯,我也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從小就是那樣的孔武有力。”

冉伯牛想起他年青時,那時的他干一天的農活,不管有多累,一覺醒來,就能恢復精神。“那時的我該是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冉伯牛心想,“從來沒有,那怕是一瞬,我會感到生命的花朵有一天會凋謝。可現在呢?我競不能動了。誰能想到我也能到副天地,命矣夫!命矣夫!”冉伯牛這樣想著,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枯萎,快樂的悲愁的,歡喜的怏怏的情緒,隨著模糊的回憶一股腦地沖了上來,冉伯牛感到一種無可比擬的凄愴從他的心底油然生起。

人啊!總有你的宿命,你是逃不脫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冉伯牛心想。

“君子! ”幾乎是與這悲愴同時,冉伯牛想到了這兩個字,臉上泛出一絲苦笑。 “有德者必有鄰”,冉伯牛記得這是他偉大的老師孔夫子說過的話。冉伯牛一向把他老師的話奉為圭臬,可現在他那偉大老師的話絲毫不能給他帶來點奇跡,冉伯牛躺了這么多天了,竟沒有一個人來看噓過他,只有他的弟弟仲牛每日定時給他送飯來,說上幾句后,就走開了,可現在,就是他弟弟也只顧送飯,很少與他講話了。

“君子亦有窮乎?”冉伯牛想也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拋了家業去追尋自己的道,最后竟落得如此蕭索……

“耕啊!”孔子現在正站在冉伯牛的屋外,他最近修書修得不易,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自從周游回來以后,他從未感到過能有如此的輕松,他現在不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本來尊重應該是相互的事,但周游列國回來的孔子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他只不過是那些個達官貴人們一個高級玩具罷了,除了他自己,沒人把他當回事。

于是現在對他來說修書算是最好的消遣了。修修書,信而好古,提攜一下年輕人,現在在孔子眼中是最大的樂趣。

“嗚呼”孔子心說,“能死在學生中間也算是我今生最好的歸宿了吧!”可不幸的是,他的學生卻仿佛是一個個要先他而去一樣離開了他。

前不久他從子貢的口中得知了冉伯牛的病情,孔子料想冉伯牛大概不久于人世,他想來看看他。

“耕啊!”可能是感覺到沒有聽到冉伯牛回答,孔子又喊了一聲。 冉伯牛正在屋子里發呆,猛然間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起始,他以為聽錯了。之后又聽到一聲,這次他聽清楚了,是有人在喊他,而且是他老師。

“是夫子嗎?”冉伯牛問。

“是的,”孔子回答說,“是我,孔丘,聽說你病了,我來看噓一下你。”

聽到老師要來看他,冉伯牛心里五味雜陳,有喜有憂,喜的是終于有人來看他了,而且是他的老師,這是他一直所盼望的。

人啊!當他失落時,總想在與另一個人打交道中獲得他的存在感,既使是與人爭吵。

“老師,你終于來了。”冉伯牛心想,可他又轉念一想,眼下的自己是這樣的一副光景,這樣一個樣子怎么能讓夫子瞧見呢?

“夫子,你來了就好,可你千萬不要進來,”冉伯牛急切想阻止孔子的步伐。

聞此,孔子遲疑了一下,正欲進屋的他又在門前停了下來。

“耕,為什么呢?”他問。

“老師,我的病很嚴重,傳染性很強,你不能進來。” 冉伯牛著急地講,生怕這句話要落地一樣。

短暫的沉寂凝固了外面的吵鬧,茅草屋里落針可聞。

“我是來看病人的,豈有看不到病人就算作看病人之理啊?”孔子這樣想著,在門前趑趄著,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夫子,頹兮,我現在有著極衰落的面容,但是我還想保有極尊嚴的儀容。夫子有席不正之義,現在我的榻上已經亂得一塌糊涂,我不希望夫子看到我落魄的樣子。”冉伯牛對自己的形象非常清楚,他不想讓孔子看到他此刻的“尊容”。

“耕啊!愚哉,你就是太愛面子,太在意你的形象。倘若你已行將就木,還來理會這些做甚?”孔子心里有些氣他不過,但又覺得氣不起來,他就這樣在門口站著,透過門在往里面說話,“那為之奈何呀,耕?”孔子問。

“您到窗口來吧!”冉伯牛在屋里說。

孔子一想,別無他法,他深深了解冉伯牛,有著極強的自尊心,拗他不過。還好,窗前正好有一石墩,他也顧不上拭去上面的灰土,徑直走過去坐在了上面。坐下后,或許是他的計劃被攪亂了,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就這樣兀坐著。

許久,冉伯牛打破了沉默,隔著窗戶問:“夫子,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

“噢,”孔子回轉神來,“端木賜這次去宋國做生意回來,他告訴我說你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雖然我現在修《易》修得很起勁,韋編三絕,但我覺得還是得來看一下你。你把手伸出來吧,讓我瞧瞧。”

孔子突然想起他是來瞧噓病人來的,豈有沒看到病情就走的道理? 冉伯牛艱難地抬起左手,伸出窗外來,孔子看時,這手臂已經瘦削得不成樣子,斑斑點點的膿包長滿了整個手臂,有些破了,竟自流出膿血來,像糜爛的瓜一樣吐著臭水。孔子趕忙伸手抓住了冉伯牛的手,仿佛怕它能掉下來一樣,一想到冉伯牛竟到了如此樣的天地,孔子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命矣夫,”他的聲音有些悲慟,“斯人也有斯疾,斯人也有斯疾”他一連哀叫了兩遍。

“老師,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冉伯牛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抽回來,“您來得正是時候,我急需您的開導,有一個問題在我的腦中縈繞,一直無解,我想問問你。” 冉伯牛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思考著問題。

“嗯,你問吧!” 孔子在外面說。

“夫子,君子亦有窮乎?”冉伯牛把頭朝向窗戶,平靜地問。

“君子固窮啊,耕”孔子回答道。

“可這是為什么啊!夫子?”冉伯牛想不明白,他的父親是個農民,鄙人也,倘若不是老師,他也可能子承父業,一輩子做個農民,但是正是因為孔子,也只因為孔子,他想成為一個高尚的人,成為一個君子,他不想和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只是庸庸碌碌地忙轉,到頭來亦不知為什么而忙轉?他想活得明白些,他想知道人的一生到底有無意義,人為何而生,又為何而死。

可是直到現在,他馬上就要死了,他還是沒有鬧明白這些道理,難道人世間壓根兒就沒有人們追尋的道嗎?

“老師,我想不明白。”冉伯牛把心中的疑問都倒給了孔子,好像要把話一氣兒說完一樣。

“實話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我到現在也沒有聽聞到道是什么,早年我曾問過一個人,他給我說了一通我壓根兒就聽不懂的話,我只記得前兩句,叫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我不明白人世間的道理如果說它不得,那他又在胡說些什么呢?所以到現在我也一樣沒明白,道是什么,你我追求的可能只是一場虛空吧!或許它本身并沒有意義呢?不過是一場虛空而已。”孔子想想這些,不知是在安慰冉伯牛,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夫子啊!有沒有,那怕是一瞬,你感覺到自己真的好孤單?我有過,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孤單的人。”冉伯牛想想這些天的處境,只有屋頂的藍天相伴,他越發感到自己的孤獨。

“有過,但是一個真正的智者應該是自得其樂的,享受他的孤單。你應該多學學顏回,人家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可人家呢?也絲毫不改他的快樂。弗如啊!吾與汝弗如啊!人啊!總是抱怨沒有知己啊,沒有知己。孰不知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你又何嘗打開自己去好好地接納別人?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沒錯,可自己的世界同時也是與人的世界,光追求自己的道是不行的,你得去接納別人,你得去闖去愛去感受。”孔子說這話時,感覺有點兒生氣。

“老師,或許你說的都對,可現在對于我來說,一切都為時已晚,我現在躺在床上,行將就木,連說話都感到費勁了。這都是我自己造的果嗎?”

“或許吧!你啊!總是自己去吞那苦果,以博取別人的同情,可是只要你努力了,有些苦果是不必然的。”

孔子想再多說兩句,但又覺得自己越說越多,冉伯牛那陰郁的性格一直是孔子不歡喜的,他總覺得他太悲觀,不懂得去努力。不過現在冉伯牛到了這副天地,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說的好。就這樣,兩個人一里一外,沉默了好一陣子。

孔子感覺到自己坐得累了,站起來走了走。這時冉仲牛不知從哪里踅了過來,拎了一個籃子,他認識孔子,但沒和他說話,只是沖他點了點頭,就鉆到屋子里去了。

不一會兒孔子就聽到一兩聲碗碟響,接著就是冉伯牛的咳嗽聲。

“夫子,天色將晚了嗎?”冉伯牛在里面問。

“嗯,日薄西山了。”

“那夫子,您就請回吧!遇到我的那些同學們,請不要提起我,告訴端木賜,也別讓他到處講。夫子,恕弟子送不得您。”

聽聞此話,孔子突然感到有些凄涼,這可能是他們師生倆最后一次交談了,他本來是想安慰一下冉伯牛的,可到頭來又好像是在數落他。孔子感到有些懊悔,想再多說兩句,但又覺得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斯人也有斯疾,斯人也有斯疾”他一邊念叨著,一邊轉身離去。

“命矣夫,命矣夫。”他嘴里一直念念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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