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難歸根

? ? ?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父母不在的老家,再也沒有人望眼欲穿地等我回去。再也沒有人跟我講家鄉的變化,鄰里間的家長里短,田間地頭的春種秋收。老家是一個夢里常常向往,但實際卻又不能回去的地方,老家是即使沒有回去,心卻經?;厝サ牡胤?。說起來,父母走后,我差不多有七八個年頭沒回過老家了。

? ? ? 老家的侄兒在鎮上的新房子里結婚,邀請我去喝喜酒,我欣然應允。結婚儀式結束,我有點想回山上去看看老屋,給父母和祖先上一柱香。又怕睹物思人,看到曾經和父母一起生活過的環境,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害怕觸碰到那些悲傷的記憶,快十年了我一直在選擇逃避。父母在時年年都回家,回家的信念就像一盞燈,照亮我前行的山路,一會兒攀著樹枝,一會兒手腳并用向上爬行,家中的飯香是游子的歸途,一點都不覺得累。時光飛逝,歲月如梭,一晃我也變成了老人,回家的次數只有越來越少了,不能再逃避,回到熟悉的地方,是緬懷父母的最好方式!侄兒對我說:“今年汽車能開到山上去了。雖然公路比山路多幾十里,但是人不吃虧。從鎮上沿著河邊開車到陳家壩,再盤旋而上經烏林丫到老鷹嘴,翻過老鷹嘴轉過大彎就到了冒冒梁。”我聽到汽車要經過老鷹嘴,四十年前站在山邊看家鄉的畫面在我腦海里浮現。

? ? 小時候跟奶奶在山坡上放牛,看到兩家房上的炊煙搭在一起形成一根煙橋,奶奶說:“村里定會有喜事發生的。”沒過多久山頂上一“發財”人家娶兒媳婦,捧場的人很多,歡天喜地的大場面在村里不多見,我跟著父親去吃了兩天美食和喜糖后興奮了好多天!從那以后我就愛觀看村里的炊煙,特別希望又有一根煙橋搭起來!

? ? ? 我二十一二歲的時候,在烏林埡小學代課,每次放學回家都要坐在老鷹嘴的山邊上,看家鄉村子里裊裊升起的炊煙。太陽落山煮晚飯的時候到了 ,各家各戶的屋頂煙囪爭先恐后地冒出了各種各樣姿勢的炊煙。有的似龍卷風直直向上,輕輕地旋轉著指向空中;有的像醉漢一下偏向左,一下又斜向右,東倒西歪地飄向山邊;沒有煙囪的房子,則滿屋頂地從瓦片中飄散炊煙,在晚風的吹拂下,炊煙在房頂上畫出優美的弧線,慢慢飄蕩在山村的上空。很難看到有喜事來臨之前的炊煙搭橋,每次看到的都是炊煙下的父老鄉親用自己的雙手耕耘著農田,播種著希望。只聽見此起彼伏的山歌聲、牛鈴聲、雞鳴狗叫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動聽的鄉村交響曲。

? ? ? 差不多比放學時間晚一個時辰的樣子,我們開車來到老鷹嘴的山邊上。我坐在原來那塊大石頭上,從冒冒梁看下任伍埡,雖然很快找到了老屋,可是,眼前的景像卻令我大失所望。放眼望去,再也見不到夕日村寨美麗炊煙的迷人景色。上上下下只有幾根煙囪冒出一柱炊煙,整個小山村是寂靜的,寂靜得像一片森林。

? ? ? 從老鷹嘴出發,幾分鐘我們就來到了冒冒梁。一條水泥路把每座院落串聯起來,路的寬度只夠一輛車通行,如果雙向都有車來往,有一邊的駕駛員可能要后退很長的距離才能退到修好的會車點,十分的危險和麻煩。一路上我們經過了七八座殘垣斷壁的老房子,木門上都掛了一把老式的大鐵鎖,院壩里長著半人高的雜草,直覺告訴我,這些老屋很久沒人居住了。公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汽車與我們會車,汽車的轟鳴聲和我們故意按喇叭的聲音都未能驚動一聲狗叫,老家的大白天特別安靜,靜得讓人害怕。一路上看到那些夕日肥沃的土地被撂荒,糧田里長滿了一人多高的小樹和野草。我陷入了沉思:“十多二十年前,農戶家中有出嫁和死亡了的人都死守土地不退出來,那些結婚生子沒有田地耕種的人,為了把兒女養育成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遠離故土,四處奔波。夕日把土地視為命根子的人,如今怎么無情地拋棄了,荒蕪了喃?”我心里不是滋味,感慨頗多。

? ? ? 到了老屋,我繞著老房子走了一圈,磚木結構的房子明顯有些向一邊傾斜,墻壁到處脫落,房頂上的瓦片也破碎不堪,好幾個地方都能看見天空。破舊的房子就像風燭殘年的老者,搖搖欲墜,它仿佛成了一面鏡子,讓我回想起過去的歲月,感受到歲月的無常。

? ?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父母和先輩們的墓前,從長輩開始,逐一祭拜。早飯后想在山坡上、田野里去四處溜達,到處都是雜草和刺樹,就連夕日放牛、砍柴、收糧食走的大路都荒得去不了人。那條水泥公路雖然有些地方被山洪沖毀路基,路面多處有一點點懸空,小車和行人依然可以通行。站在公路上,隨處都能看到熟田熟地里自然生長的樹木有碗口粗細的。先輩們開山筑的梯田垮的垮、塌的塌,被山洪從上到下沖成一條條的水溝。這片土地曾經充滿生機,如今卻變得破敗荒涼,令人不勝惋惜。

? ? ? 就在我準備返回老屋的時候,碰到了年過七旬的族兄,他熱情的把我請到家里去,兄弟倆坐下來拉起了家常。我對族兄說:“山上好像沒有多少人居住了?”族兄說:“只有打不動工的老人住在山上了,過去山上有學校的時候,還有留守兒童和留守婦女。自從學校合并后,村里的人都在鎮上或城里買了房子,女人在家送孩子讀書,男人繼續去外地打工。像我們這些有老人在世的,兒子兒媳、孫子過年會開車回來,祭了祖宗,吃了團年飯又開車走了;那些父母不在世的后人基本上不回山上來了,清明、中元和除夕祭祖的時候,朝著大山的方向燒點紙錢就算是盡孝了。估計等我們這些老人都離開這個世界了,這大山上就沒有人煙了,變成了空殼村,房屋倒塌,土地荒蕪,我們這個自然村、行政村就會永遠消失了??!”

? ? ? 我喝了幾口茶水后又對族兄說:“田地下戶那幾年十幾年為什么村民種田的積極性那么高,國家非常重視農業的時候,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蕪無人耕種?”族兄說:“生產責任制變更后,家家戶戶確實吃上了飽飯,老百姓深知,金山銀山不能食,無糧只能餓肚皮。改革開放初期農民工進城務工大多數人掙不到錢,一部分人打工一年還要家里寄路費才能回家,農民還是覺得只有耕種土地生活才有保障。后來,農民生產的糧食不漲價,可是種子,農藥,化肥的價格是一漲再漲,氣候也變得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在家耕種田地的人,風調雨順還好點,要是遇到災年種田種地都是賠錢的。村里的后生們也很無奈,假如不出去打工,看病、孩子上學、人情差事這些巨大的開支,單靠賣一畝三分地的糧食是解決不了的。他們為了生存和改善生活,迫不得已選擇外出打工,年輕人在城市生活中享受著便利和快捷,對于繁重的農活逐漸缺乏興趣和動力,徹底失去了耕種田地的積極性。隨著城市發展進程的加快,政府高度重視農民工問題,打工人的包包也實實在在的鼓了起來,就連在城市帶娃讀書的婦女,做幾個小時的鐘點工或者掃幾個小時的大街,一個月下來的收入都比農民一年的純收入強得多,所以,年輕的農民就只抓經濟,放棄了農業。六七十歲的老人在家種點紅薯、土豆又被野豬踐踏,種點小麥、水稻也被麻雀吃得精光。我們這些老農民隨著年齡的增大,體力的衰弱只能望地興嘆了。只可惜先輩們開山造的田和地毀在年輕的打工人手里?!弊逍职言捳f完,我不是沉默,只是無力訴說。

? ? ? 我沉默了良久,對有些悲傷的族兄說:“我的根在這里,我死后還想埋在這大山上的青山里??!”族兄猛吸幾口土煙后對我說:“不久的將來這山上荒無人煙了,唯一一根能通行的水泥路也垮踏完了的話,來山上的路都沒有了,誰還會上山來祭祖喃?再說,你的女兒住的那么遠,來看你給你掃墓的時間肯定就更少了!無論去了哪里,只要記得自己的根就足夠了?!薄靶珠L所言極是,我都有七八年沒回家了!”我對族兄說。

? ? ? 根脈挽不住逝去的歲月,任何人回到生養自己的村莊,心頭都有一種莫名的酸楚和愧疚。從族兄家出來,“過幾年山上沒有人煙了,這個自然村就消失了”的話語在我耳邊縈繞。村子消失了,故鄉回不去了,不能為父母和先輩掃墓了,我忽然心里難過,非常非常難過。生我是這塊土地,養我是這塊土地!生我是父母,養我是父母,此身難報,此生難報?。?/p>

? ? ? 冒冒梁這個小山村,小而窮,不起眼。卻成為山上每個游子永遠的牽掛,成為一個個離鄉人魂牽夢縈的家之根!冒冒梁是我們先輩兄弟倆“湖廣填川”時落腳的地方,先輩和父母的根在這里。離開家鄉時,我和夫人按照家鄉“三歲孩子制棺木——早做準備”的風俗,也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木。百年之后,在外漂泊的我們想回到生命的起點,葉落歸根。與族兄促膝長談之后,我對“根”有了新的認識,根,不是一成不變的。冒冒梁是祖輩和父母的根,子女是我們的根,房子是活著的根,墳墓是死了的根,

? ? ? 人活著的時候盼兒女們常回家看看,死了以后也期待兒女們能偶兒來墳上看一眼,對于我這個游子來說,到父母墳上去看一眼都成了她們的奢望。我決定把離開家鄉時準備的棺木賣掉,死了以后,請孩子們把我的骨灰埋在異鄉樹下,讓我的生命“終歸”自然,也讓我把最后一把灰給予樹木的生命和營養,也算死得其所。

? ? ? 長眠異鄉的我,只愿那時能化作一縷輕風,飄向那遙遠的故鄉,飄向父母先輩的墓前,捧一把泥土再嗅一嗅,感受親人的味道,感受故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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