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你是誰?”

思思對著鏡子問鏡中那個陌生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下巴尖尖,臉色蒼白,眼睛大大,卻迷茫,沒有任何神采。

思思發現自己說話的時候,鏡中的女人的嘴巴也微微張了張。嘴唇干裂,有些發黑。

“你到底是誰?”

思思再問了一次,理所當然地沒有聽到回答。

于是,思思像個強迫患者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同一個問題。聲音越來越大,語氣中帶著越來越多的驚慌和不知所措。

“啪!”思思身后突然有門開的聲音。

“吃藥啦!”一把充滿陽光的聲音傳過來。

思思嚇了一跳,轉過身,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護士裙的女孩走進來。她滿臉笑容地推門而進,隨著她走進,似乎死寂的屋子突然開始有了陽光,有了生氣。

女孩親熱地坐在最挨近她的凳子上,放下手中的托盤,再說了一遍:“吃藥啦!“

”你是誰?“思思像個習慣了在陰處生長的植物,突然被這樣的光芒照射得更加茫然,她轉身繼續問鏡中的自己。

”你是我們的朋友。來,乖,吃藥。“女孩沒有拿走思思手中的鏡子,只是把藥遞給她。

思思聽到回答,沒有接過藥,只是又重復問了一句:”到底是誰?“

”思思,你的名字是思思。別怕,沒有人再欺負你,吃藥吧。“護士女孩語氣一貫地溫柔,她把藥碰碰思思的手。她哄了思思十幾分鐘,思思才終于接過藥,仰頭,一下子全部倒進自己的嘴里。然后,連著灌了幾口水,終于把藥吃了下去。

護士女孩很滿意地笑了,陪思思坐了一會,才離去。

又過了半個小時,門又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位穿醫生褂的男人。

他沒有打招呼,只是安靜地走進女孩,手里拿著硬夾板和筆。他拉開凳子坐下來,沒有作聲,等待了五分鐘,一直對著鏡子發呆的思思終于察覺身邊多了個人,她茫然地抬頭。

醫生笑了,說:“有進步嘛。今天才花了五分鐘。”

醫生問:“思思,你昨晚做了什么夢啊?”

“夢——夢”她無意識地重復著。

“對,夢。昨晚十點,你躺下,閉上眼睛,開始越來越迷糊。然后,你看見什么?”醫生開始慢慢地引導她。

“看見什么?”思思低下頭,開始很努力地回憶著,昨晚,跟平時一樣,她躺下不久,就開始入睡。她夢到什么呢。過了一會,她說“有一道墻,很臟的墻。”

“嗯,很臟的墻,那是什么做的?”醫生記錄了一下,“墻”。

“大概兩米高的墻,那些都是石頭砌起來的。很粗糙,邊沿的水泥都漏出來,上面有很多灰塵。”思思漸漸想起更多的細節,她說著說著,像倒豆子一樣,全部傾瀉出來。“墻頂有木耳菜的蔓藤掛在那里。”

“嗯。”醫生聽得入神,他半傾著身子,“那時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有個女孩被一群男孩圍在墻角里,他們拼命笑她,有幾個人在拔她的辮子。”思思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卻是幸災樂禍的。她舔舔嘴唇,接著說下去“那個女孩很憤怒地尖叫,她不停地罵他們。后來,不知是誰開始,那些男孩一巴又一巴地扇她。她的嘴角都出血了。”

醫生記錄著,思思入院半年多了,她極少說“我”字,經常談起反而是“有個女孩”,起初,他以為“有個女孩”說的是她自己,后來,他接觸這個案子的日子長了,才發現思思說的是另外一個女孩。

最初,那個女孩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后來,她以優異的成績,調進重點班后,思思卻因為女孩離開前,兩人的一次糾紛引起那些暴力者的留神。于是,思思成了下一個受害者。

可惜,思思沒有第一個女孩那么堅強,她很快就崩潰了,不久,就不得不綴學,住進醫院。

“嗯,有個女孩被揍了。思思,你那時在哪里呢?”他繼續問。

思思本來在校園里是最寂寂無聞的那群孩子中的一個。他們學習勉強達到及格線,他們沒有什么朋友,但是又不至于被孤立。他們很少主動發言,所以基本上,在群體里,他們都更像是個旁觀者。

“在——在哪里?”思思迷茫地抬頭,又重復著“在哪里?”

醫生給她遞過一杯水,繼續追問:“對,在哪里呢?”

“掃地。”思思似乎跳到了另外一個時空,她突然又可以順暢地回答問題了。“老師要值日生打掃樓梯和擦窗戶。”

“嗯。”

“我居然要跟那個女孩合作,真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她天天被那么多男生欺負,還繼續上學,繼續考試。她——”

“你要跟她合作,然后呢?”好不容易等到思思說到自己,醫生趕緊打斷她,讓她回到談論自己的事情上。

“我——我”思思的思路被打斷了,她又迷茫起來。

醫生把水杯塞到她手里,她無意識地喝了一口。

處于“旁觀者”位置的孩子經常就會這樣,他們習慣關注別人到完全忽略自己的極端情況。

“對,思思,你要跟她合作。”醫生語氣盡量保持平靜,內心無比興奮,終于有些突破了。他身子更加傾向思思那邊。他重復問著:“你和她合作當值日生,那誰來負責掃樓梯,誰來負責擦窗戶?”

“我想事情都扔給她做。她這樣的人,本來就應該干多點事情。”思思說著,表情冷漠“她這樣的人,天天一個人,不愛說話。她——”

“思思,她知道你不想干活,她是怎么做的?”醫生企圖拉回她的思路,“說說接著發生什么事情?”

“她拒絕我啦,她對我說,她只做她負責的地方,其他的,我要是沒有完成,她會跟老師說。”思思惱怒地說,她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又重復著“她居然膽敢拒絕我,她居然膽敢拒絕我!”

醫生飛快地記錄下思思這一刻的情緒波動。這算是治療的突破口。難怪她那么念念不忘那個女孩,原來兩人還有這些過節。他相信這是唯一次兩個女孩的過招。因為之前的治療里,思思不斷重復著那個女孩如何被全校的女孩敵視,沒有一個朋友。作為“旁觀者”的思思肯定不會是那種會主動向那個女孩搭話的人。

醫生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考慮如何進行下一步。

思思那邊還在不斷地喃喃自語:“她居然拒絕了我,她居然拒絕了我。”

醫生看了她,思思的情緒現在越來越不穩定了。他最后決定,今天的治療先到這一步,明天再繼續。

于是,他起身,拍拍思思的肩膀,說:“她的確不該拒絕你的。好了,思思,乖,再喝幾口水吧。”

思思在他略帶強迫的動作中,拿起杯子喝了幾口。水里安定藥的成分,她喝多幾口,就開始倦了。這也是意志比較薄弱的人的特點之一。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或者事情,沒有控制欲,基本上都是隨波逐流。

思思伏在桌上,睡著了。

醫生開門,叫護士過來幫忙。他自己一邊走回辦公室,一邊回想著思思最初說的“那座很臟的墻”,她可以描繪得這么真實,說明那個地方,她印象深刻。會不會后來,她也在那里被男生欺負啦?

如果是這樣,那這半年的治療記錄里,思思會不會有些記憶跟她說的“那個女孩”重疊了。

醫生發覺自己又得重新翻閱思思那本厚厚的病例本,他搖搖頭,起身去在洗手盆洗手的時候,看著鏡子,問了一句思思最常問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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