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主題征文第八期“同人文”征文活動。
【1】
渾渾噩噩過了一年，朔風漸起，寒意刺骨，久未落雪的西洲又飄起了雪，我立在小師妹曾站在那里看我們出征的高臺上，恍惚中，有個和尚身影從遠處走來。
不會是他，他已經走了，這肯定是我的幻覺。
自從一年前，師父被劉子行設計陷害賜剔骨之刑，小師妹一身紅衣從城樓一躍而下，師姐被刺穿胸口倒地不起，我就開始產生幻覺。我時常看到小師妹立在我們出征的高臺上看見我們歸來就興奮地跑下來迎接，看到師姐和漼將軍一天到晚在王府的各個地方因看不慣對方互懟，看到師父一身白衣如雪在花園里練劍，我還會看到他——蕭晏，那個和尚，表情寡淡的臉上從來都是不悲不喜。
一年前，蕭晏離開的時候跟我說，他已經放下了，還說讓我多保重。那一天我帶著剩余的弟兄們一起送他離開，他轉身的時候，心里特別疼，但我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回頭。
“生離比生死更難過。”這是三師兄對我說的，他一直都明白我對蕭晏的情感，可是，南蕭依舊戰亂未平，蕭晏也大仇未報，我又怎能讓他為我留下，何況，他還是南蕭的皇子。
雪越來越大了，我伸出手，幾片雪花悠悠然落在了手里，透骨地涼。
“小師妹，你當年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很冷，很疼吧？你不知道，你們都走了，這偌大的王府，如今是有多空。”
“鳳俏。”
是他的聲音。
我轉身，蕭晏不知何時已經立在我的身后，不是幻覺，是真的他，一年過去，他還是和尚模樣，只是向來表情寡淡的臉上，在看向我時有了明顯的擔憂和心痛。
“和尚，你回來了。”
我邁著極輕的步子，一步步走近他，從眉頭，到鼻翼，到臉，手掌拂過的地方一片冰涼，最后將手落在他的唇上，他的唇不似臉那般涼，是熱的，我欲收回手，卻被他拉住。
“鳳俏，這一年，你可有照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隨即又瘋狂搖頭，我怎么能照顧好自己，師父、師姐都不在了，小師妹不在了，連他也在一年前回去了，空蕩蕩的王府如今就剩我一人，我怎么能照顧好自己。
“鳳俏，你瘦了。”
淚，大顆大顆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他為我拭淚，隨即將我擁進懷里，我沒有拒絕，這個擁抱，我渴望了太久，我等了他太久，蕭晏，他還是回來了。
那一天我們在雪中立了很久，我問他為何回來，他說回來看看，還說要帶我走……
面對他灼灼的眼神，我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自小便被師父收養，南辰王府就是我的家，縱使如今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守在這里，師父還未沉冤昭雪，我南辰王府一眾英魂九泉之下還未瞑目，師父用命守護的江山和平在他遇害后又開始戰亂四起，這一切，讓我怎能咽下這口氣！
“鳳俏，可我想守著你。”
有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手上，我想抬頭去看，卻被他擁在懷里動彈不得，蕭晏，他也會為我落淚啊。
蕭晏是在夜里走的，走之前他給我泡了師父平日給我們泡過的花椒酒，一杯又一杯，借著酒意我對蕭晏說了很多話，說我們最初的認識，說有一次我脫下戰衣換回羅裙時他錯愕的眼神，說他一年前離開時我的滿心不舍，還說了這一年來我的相思，說到最后，我哭了，趴在蕭晏懷里，哭得撕心裂肺。
翌日醒來，蕭晏不知何時已離去，漫天的鵝毛大雪隱去了地上所有痕跡，立在高臺上，想象著蕭晏騎馬離開的身影，心又開始隱隱作痛，不知道下次相見，又要幾年。
【2】
“咳咳咳，咳咳～”
“鳳將軍，你已經站在這很久了，風大，回去吧。”
“軍師，不要緊。”
軍師拗不過我，只好任由我立在這城墻之上，邊關的風有些大，吹在臉上，跟刀子刮一樣。
“咳咳咳，咳咳～”
身體越來越差了，太醫說我這是傷心過度、憂憤成疾，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活不了多少時日。但我并不在乎，只要我打贏這最后一仗，就有希望讓師父沉冤昭雪。
“軍師，當初你為何沒走？”
三年前，我跪在蓋著白布的師父面前心中下了一個決定，我要當今皇帝劉子行血債血償，我要讓他拿命還我師父清白，我要蒼生知道我師父小南辰王一生光明磊落、忠心耿耿，對北陳從未有過不二之心，最重要的是師父走后，北陳大亂，他拿命守的江山和平眼看又要狼煙四起，我不能讓他的心血毀之一旦。
所以，我忍著一眾兄弟對我的謾罵還是毅然決然自薦為將，劉子行自然信不過我，但當時的他急需用人，穩固朝綱，朝中大臣建議他正好借此舉向天下表明他賞罰分明，并沒有因為小南辰王一人謀逆就對整個南辰王軍趕盡殺絕，劉子行同意了，他將我安排在邊關，給我最少的兵讓我打最難的仗。那些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也以為師父死后我無人投靠，開始為狗賊皇帝做事，一氣之下紛紛離開南辰王府，不再追隨于我，只有軍師留了下來。
“鳳將軍，你又為何沒走？”
軍師沒有接過我的話而是反問道，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沒有答應蕭晏隨他回南蕭一事，我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天陰沉沉的，不一會兒，暴虐的風雪便落在了莽莽邊關，將一望無垠的塞外染成一片雪白，軍師不忍心看我這樣，將我勸回了營帳。
翌日，隨著戰鼓聲響，士兵們的馬蹄便以不可阻擋之勢沖向敵軍，鋒利的刀劍沾滿了鮮血，揚起的塵土飄散著血腥，人影繚亂，慘聲四起，在一片滿目血肉橫飛的視線中我早已殺紅了眼，身邊不斷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敵軍揮舞的兵刃也會趁我不備狠狠砍在身上，但我似感覺不到疼，手中的劍仍在拼命地砍，我要勝，我要為南辰王府討回公道！
終于，敵軍那面銀色旌旗轟然倒地，在一片濃煙滾滾中，為首的將領大喊一聲“撤”便想倉皇逃去，我豈肯放過，拿過旁邊士兵手中的利箭。
“嗖～！”
利箭穿過后背，直抵心臟，為首的將領死死捂著自己的胸口，沒多大一會兒還是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勝！勝！勝！”
我再也堅持不住，眼睛越來越沉。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天后。
當我睜開沉重的眼皮，竟意外地看到了蕭晏，原本應在南蕭帶軍平叛的他，此刻正握著我的手，抵在他的下巴處。
“你醒了。”
“嗯。”
昏迷了兩天，嗓子已經嘶啞，蕭晏取來水親自喂我喝下，又叫太醫為我診脈，我看著他為我做的一切，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以前師父、師姐在的時候，你對我總是很不客氣，連正眼都不曾瞧我，師父他們走后，沒想到你竟然對我這般關心。”
蕭晏聞言，原本正在換水的動作微微一滯，隨即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但他聽到太醫的話后，神色又恢復到往日的嚴肅、冰冷。
“鳳將軍，這幾年，你就是這樣待你自己的身子？”
蕭晏的語氣很冷，我并未作聲，不用太醫診斷，我也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咳嗽日益頻繁，甚至會有咳血的情況，但為了給師父正名，為了他一直守護的天下安定，我這副破敗的身子必須撐著，我必須要打贏每一場仗！
“鳳俏，跟我回南蕭吧。”
我再次搖了搖頭。
“罷了，你不跟我回去，那我就留下來陪著你。”
【3】
在莊嚴肅穆的鼓樂聲中，劉子行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在太極殿上親自對我進行犒賞，他皮笑肉不笑地祝賀我的同時還不忘把師父拉出來說幾句：
“不愧是小南辰王府里出來的人，四年來從未有過敗仗，若是你師父尚在人世，見到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弟子如今是赫赫有名的常勝將軍，應該也會為你感到驕傲，可惜啊，他想不開，竟然要當那謀反的逆賊，鳳將軍，你可不能學你師父，知道嗎？”
我盯著劉子行這個狗東西的臉，恨不得拿起手上的劍將他千刀萬剮，但我忍住了，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將手搭在我的肩上，這明顯是在試探。得到我平靜地幾句回復后，他不氣也不惱。
這一次勝仗，讓劉子行不得不將我封為護國大將軍，這便意味著我從此可以留在北陳，不用再被他派去邊關，盡管我這護國大將軍也是有名無權，但這給了我接近朝中那些老臣的機會，師父在世時，常言道他們是他信得過的人，之前我人言微輕，與他們素無來往，如今我為北陳立下赫赫戰功，是北陳唯一的長勝女將軍，他們對我多少也高看一等。
那一日，我在南辰王府中設宴，坐在師父平日待客的大廳，幾個受邀前來的大臣，紛紛嘆氣感慨道：“小南辰王死得冤啊，他一片護國之心卻換來剔骨之刑，唉，太慘了。”
我死死捏住手中的杯子，表面不動聲色淡然道：
“師父自然不會做謀逆之事，他曾為表忠心立下愿舍棄皇姓，永守西洲，不娶妻妾，不留子嗣的誓言，斷然不會是皇帝口中謀反的逆賊。師父在世時，常言您們幾位是他在朝中信得過的人，故今日邀請諸位大人來，還想勞煩幾位大人幫我個忙。”
他們面露難色，對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此事不用幾位大人出面，只用幫我放個風即可。”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后，幾個老臣勉強答應了下來。
幾日后，北陳再一次大亂，有人傳出消息說劉子行天天咯血吃藥快命不久矣，還說這些年來他時常做噩夢被厲鬼纏身，有人還親眼見到他深夜在宮里對著空氣說“饒命”，完全就是瘋了模樣，只是平日里他隱藏的很好，未被看出。
官員百姓紛紛猜測這定是小南辰王一事讓他心里有愧，才寢食難安。與此同時，有關小南辰王生前的赫赫戰功再次被提起，結合小南辰王生前做的種種，越來越多的人呼應小南辰王是蒙冤而死，他不是謀逆之人。
劉子行的皇位，已然動蕩。
那一日，劉子行招我進宮。偌大的太極殿上，只有我二人，他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上一片頹然之色。
“好一個鳳將軍，等了這么多年，終于讓你等到了。”
“你陷害師父，逼死師妹，對我南辰王府濫殺無辜，不配為君。”
“鳳將軍，這些年，你在邊關不好過，我在宮里也沒有過上一天安心日子。”我知道劉子行說的是真的，聽朝中大臣講，劉子行時常拿著師妹的畫像黯然傷神，他和我一樣，思念成疾，縱使我今日不取他性命，也活不了多少時日，但這不能成為我放過他的理由。
“鳳將軍，聽說南蕭皇帝已經向你提親了，祝賀你啊。”劉子行果然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我如今有蕭晏，如果我出了事，蕭晏一定會帶兵平了西洲。
“鳳將軍，來吧。”
我的劍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胸口，沒有過多掙扎劉子行便閉上了雙眼，我擦干劍刃，喚來提前安排在宮外的人，將這里的一切收拾妥當。
【4】
劉子行駕崩后，劉子貞登基，朝中扶持他的是昔日那群忠心耿耿的老臣，他們都知道劉子貞是師父當年拿命換回來的人，故對他不會有不忠之心，三師兄也做了護國大將軍，軍師則留在北陳繼續輔佐三師兄，小南辰王終于沉冤昭雪，西洲面貌煥然一新。
我終于給師父、師姐，還有死去的南辰王軍討回了公道。跪在師父和我南辰王府一眾英魂的墓前，鄭重地磕了幾個頭。蕭晏一直陪在我身邊，末了，他讓我隨他回南蕭，這一次，我答應了。臨走時，除了昔日照顧我的貼身丫鬟和師父埋在地下的兩壇花椒酒，我什么都沒有帶走。
在過去的四年里，蕭晏也沒有閑著，他本就是南蕭的皇子，回到南蕭后，親自帶兵平叛，在他的努力下，南蕭又恢復到往日的霸主地位，他和他的父親也冰釋前嫌，并順理成章繼承了皇位。
蕭晏待我極好，他知道這幾年我身體虧損得厲害，每日都會讓太醫來為我診脈并親自熬制湯藥喂我。不用處理國家政務時，他也會著一身便服帶我在城中到處游玩，我最喜歡的莫過于一處叫做清歡樓的地方，那里的姑娘個個都是絕色佳人，她們賣藝不賣身，琴棋詩畫樣樣精通。蕭晏見我感興趣，便找人在京城招來了一批同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子，安置在府中，供我打發時間。
我以前習慣了弄槍舞劍，換回羅裙學起琴棋書畫來總是有些不自在，但蕭晏卻說這樣的我很好看，他有時也會坐下來聽我彈唱，昔日從未展顏的和尚，如今看向我時總是笑意盈盈，目光灼灼。
在蕭晏的精心照顧下，我的身子也漸漸好起來，太醫都驚呼神奇。蕭晏將我們的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后。
那一日不僅南蕭百姓，連西洲那些平日里跟隨我的弟兄們也都來了，我穿著蕭晏命人定制的喜服，在一片祝福聲中嫁給了他。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師父、師姐，還有師妹，他們也立在人群中對我微笑。
兩年后，我為蕭晏誕下了龍鳳胎，他給兒子取名為蕭生，給女兒取名為蕭夢，他說人這一輩子就是浮生若夢，他還說等兒子大點就把皇位傳給他，然后帶我云游四方。
但是我沒有等到那一天。
在兩個孩子五歲的時候，蕭晏在一次帶我出去游玩時不幸遭人暗算，為救我他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那一刻，轟地一聲，我的世界再次崩塌。強忍著悲痛，我為他辦了后事，然后讓只有五歲的生兒繼承了皇位。生兒只有五歲，加上我又是西洲人，朝中大臣對此頗有微詞，我再次拿出當年在西洲城當護國大將軍的氣勢，不僅親自帶兵作戰，還垂簾聽政。
就這樣又過了十年，生兒已經長大，朝中大臣們對我早已心服口服，不再有異心，我卻再也支撐不住，開始臥床不起。多年前的憂憤成疾，一直并未根除，十幾年來，白天強忍著悲痛幫助生兒處理要務，卻在夜里以淚洗面，如今是再也好不起來了。
在南蕭又一次迎來落雪時，我讓生兒帶我回西洲看看。
立在南辰王府的高臺上，在漫天雪白中，我恍惚又看到了師父、師姐、師妹，還看到了和尚，我知道，這次，是真的出現幻覺了，太累了，這一生太累了，眼睛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多年后史書上這樣記載：蕭帝駕崩后，蕭后強忍悲痛將新帝輔佐至長大成人，后病逝于南辰王府，新帝遵從蕭后生前遺愿，將其葬于長安雁歸山，埋在小南辰王和一眾南辰王軍旁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