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去過一家美食企業兼職。
那家美食公司集團化程度很高,在本地數一數二。創始人已經七十歲了,年輕時風里來雨里去,留下了一個兒子繼承家業。但她每天習慣性地下車間溜達溜達,對熟悉的老員工們問個好。
第一次見創始人是在集團大會上,她緊隨兒子之后出場,化著淡淡的妝,短頭發大波浪卷,紋著眉毛和唇。雖然化了妝,離現在流行的日韓妝還是有些距離,看上去都像是她那個年紀的人的做派。
但一切都顯得是那么一絲不茍,細膩精致。耳上有銀打的耳環,連捋在耳后的鬢發都服服帖帖。
她一開口就是吳儂軟語的腔調,有些嗲氣地說:“我親愛的孩子,你們怎么連口紅都沒涂呢?我今年七十歲了,每天早上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抹口紅呢!”
那時候才二十一二歲的我,在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面前,卻突然對自己的容貌自慚形穢起來。
之后她又講了許多柜臺禮儀,譬如怎么用雙手接過顧客的東西,怎么用婉轉的語氣拒絕顧客無理由的要求,如何給顧客以賞心悅目的形象……
七十歲的她站在我面前,仿佛一只老去的孔雀,高高地豎著它的尾翎,顏色陳舊可儀態還在,你還可以通過她高翹的尾翎,看出她年輕時的高傲模樣。
她教會我,就算形容枯槁,也要用一只口紅給自己最有希望的暗示。
那時的我穿著工作服,素面朝天,面若清湯寡水。在最初忙碌時,不顧灰頭土臉,還能自我安慰是“勤勞”。而我洋洋得意的二十一歲花季,竟比不過一個七十歲老人對生活的精致。
2
大三暑假的時候,我在熟識的導演那兒做場務,遇到一個花甲之年的老人。
剛見面的時候,他穿著戲里角色深草綠色的襯衣,畫著老年妝——大概在所有的化妝師眼里,老年妝只有一個樣子,就是一伸手全部都是褐色的老年斑,皺紋深深的嵌進眼角里。
我當時想,他大概已經有五六十歲了吧!這一大把年紀還出來拍戲,還是個農村戲,每天得在盤山公路上轉悠一兩個小時才能到拍攝地,多辛苦啊。
沒料到,后面幾天,我在車上嘔得不行時,一個人過來拍拍我的背。我吐舒服了,抬頭一看,竟然是當日那個穿著深綠色襯衫的老演員。
他開玩笑地說,我這老骨頭都能經受得住這折騰,反倒是你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先吃不消了。
在現場,他不僅完成演員的工作還順道的幫道具組貼貼海報,幫燈光組挪動燈位,甚至對我這個小場務也照顧有加,偶爾迷糊勁頭來了,丟了通告單,他也總能幫我找到。
演戲時他對臺詞一絲不茍,要他背誦的臺詞從來沒有見到他錯過。要是對手的演員記不住詞兒,他便慈眉善目地看著他,不惱,也不慍。看得你都不好意思在這么高齡的老人面前錯下去。
老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自來水廠工人,到退休了閑來無事演演戲,了了年少夙愿。
偶爾到了空曠的地方,對著空山就高唱一曲老《三國演義》里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3
這段時間在微博上有老人廣場舞斗舞,下面有許多評論都在嘲笑,我想,大家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總覺人到了某個年紀,就該好好在家帶孫子,在外拋頭露面總歸是不好的。
評論中有一句話,聽起來挺刺耳,我卻覺得是贊美——看樣子,老太太當年也是個舞界的扛把子。
是啊,或許她不是“舞界一姐”,但年輕時一定也有顆美好的心。
當我們遇到“碰瓷大爺”“強迫讓座的大媽”,就仗著我們擁有主流的話語權,諷嘲他們倚老賣老、舊社會余孽。其實,我們不過是恰好遇到變老的壞人。
那些變老的好人,活的和“老炮兒”似得,別提多敞亮了。
或許他們年輕時沒做什么翻云覆雨的事兒,不夠格做“老炮兒”,那也算是“老槍兒”“老子彈兒”“老刀把兒”,一手把時間劈得豁亮。
我們的奮力廝殺在他們看來都是些小把戲,這不無道理。
在安穩的世間做個紙筆英雄,都不如在亂世里做個縮頭小輩來得艱辛啊,也怪不得他們一副蔑視眾生的樣子。
4
平日里我看到一些老人學著網絡用語,總是覺得很凄然,他們明明已經度過了他們的時代,卻要為了附和潮流講一些不屬于他們的話。
后來,我才發現,他們根本不懼。
他們年輕的時候就不懼怕格格不入,瞧不起斤斤計較的少年,老來依然不怕,這膽子是越來越往肥了得養。
他們恪守著自己的規矩。只是這些所謂“規矩”,早也隨著時代變遷,變得不入流。
他們有資格偶爾講起當年鴨綠江畔英勇殺敵的往事,也雄赳赳氣昂昂想在年輕的洪流中分一杯羹。
偶爾懷念起往日時光,那時候日子多好過,連吹過來的風都是甜的。
鄰河的姑娘扎著泛綠的頭繩兒,投來的眼神都是香噴噴的。
他們趕不上時代,卻也瞧不起這污流湍急的時代,年輕人說他偏執,他面上不屑,或許心里更是不屑的:這些后生仔們都是什么玩意兒。
卻又禁不住地悲愴:俱往矣啊,俱往矣。
我不樂意用老當益壯來形容她們,“老”這個詞適合于不曾開天辟地的平凡人,不用來形容風馳電掣的人生。那副叱咤風云的模樣,仍舊分毫無改。
英雄,即使老了,還是老英雄啊。
少年,即使老了,也是老少年啊。
最好不過如此:這一波風平浪靜了去,路過的人們卻知道,他是曾經的漣漪。
謝謝他們到了一把年紀還在教會我們怎么一絲不茍地愛著這個世界。等我老了,也要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