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從空中俯瞰,會發現月湖的形狀是一只微瞇著的眼睛,兩端狹長且微微挑起,是個風流的丹鳳眼。但是月湖旁邊小鎮上的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碧波蕩漾,延伸向天際。
小鎮上燈火通明,人聲喧鬧,孔明燈緩緩而上,幾乎照亮了整個黑夜。不大的廟宇里信徒往來不絕,香火繚繞如仙境一般。不過,今晚,信徒們來,不是為祈福,只是為獻花,獻給那位傳說中的公主。
傳說小鎮的前身是古月國,古月國只是個很小的國家,但這絲毫沒有關系,因為古月國有一個堪稱完美的公主。公主被崇為花神,在這一帶香火旺盛,關于公主的傳說口口相傳,因此就算古月國再小,也不會被無聲掩埋于時光的沙漠。
傳說這位公主是國主唯一的女兒,是國主和國后放在心尖尖上的一顆明珠。她生得眉眼如畫,又溫柔近人,幾乎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喜歡她。
公主十月隨國主游城,夜晚在湖邊漫步的時候,遇見了一位可憐的老婆婆。老婆婆早年喪偶,中年失子,不久前,相依為命的孫女也意外離世,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婆婆斷了對這世界的所有留戀,因此來到湖邊,想趁著月色了卻殘生。公主細細疏導,讓老婆婆為了死去的親人們好好活下去,又拿出白色的花環作為信物,說老婆婆可以隨時去皇城找她。朦朧的月色里,公主的淺笑和白花相互映襯,老婆婆驚為神人,答應公主會好好活下去。不過老婆婆沒有去找公主,她住在了小鎮里,向所有的鄰居和往來的商旅講述公主的事跡。公主的事跡一傳十十傳百,人們感念公主人美心善,給公主建了公主廟。
年輕的國師和公主情投意合,國師送給公主一條白花發帶。發帶是注入了法力的,可以永遠保持花朵盛開的模樣。
公主有一個從小陪她長大的婢女。那婢女相貌平平,卻極善妒,又任性驕縱,時常欺負弱小。婢女偷偷喜歡上了國師,又記恨公主的美貌,于是她謀殺了公主,可憐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殞。公主被國師葬在寒玉棺里,尸體不腐,容顏依舊。
“都是哄小孩子的,什么古月國,這一帶的人就像生活在池子里的鯉魚,一目了然,連哪個姑娘繡花扎了手,第二天大半個鎮子的人都能知道。要是真有個古月國,早就被刨出來了?!鄙倌曦S于叼著根狗尾巴草,懶洋洋地躺在月湖旁邊的草地上。月色寧靜,微風偶爾吹過湖面,蕩起幾圈漣漪。
跪坐在少年身邊的女孩子一臉惋惜:“我覺得有沒有這個公主都挺可惜的。如果這么好的女孩結局竟然沒有得到幸福,我覺得蠻遺憾的;不過如果沒有這么好的人的話,我又覺得有點可惜?!?/p>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遠處小鎮上的歡聲笑語飄到湖邊,卻顯得湖邊更加幽靜。蘆葦順著微風矜持地點頭,遠處被黑幕籠罩,看不真切。
“誒!”少年突然一個猛子坐了起來,緊緊地攥住女孩的衣服“阿梓!你看,那邊有個黑影!”他邊說,邊用手指了個大致的方位。阿梓看過去,果然看見一片蘆葦中,一個若隱若現的黑影,那黑影撥開蘆葦,慢慢地往湖中去。
“哎呀!他要干嘛!怎么往湖里去了?不會是想不開吧?”阿梓也緊張起來。
“走!趕緊去看看!”豐于拉著阿梓一路飛跑,向著黑影追去。
“喂!前面那個兄弟!你別再往里面走了!有什么事兒說出來大家一起商量!”阿梓落在后面,水已經漫到豐于的腰際,可是那個黑影還在前面,豐于不得不扯開嗓子喊了起來。
那個黑影頓了頓,回頭看了他們一會兒,慢慢地朝豐于的方向走來。直到走近了,豐于才發現,這個“兄弟”可能和他想得不太一樣。他足足比豐于高兩個頭,少年身量的豐于只到他的胸口。他一身黑袍,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無悲無喜的眼睛,似乎連呼吸都不需要。
“你想去湖底看看嗎?”這嘶啞低沉的聲音仿佛是被煙火熏烤過,豐年打賭面前這個人可能幾百年都沒開口說過話。
身后不遠處阿梓還在等著他,面前這個奇奇怪怪的男人說著要謀財害命一般的話。
“去湖底……干什么?”豐于覺得自己還能和這個男人繼續這個話題,大抵也是腦子不正常了。
“找傳說?!?/p>
豐于愣住了。
月湖很大,這一點豐于早就知道,但今天他才好好體會了一回。他和阿梓吃了那男人給的藥丸后,像魚一樣游了不知多久,還沒到那男人說的地方。那男人在前面游,黑色的袍子一起一晃翩飛,像一滴暈開的墨水在不斷掙扎。
遙遙望見那片宮殿廢墟的時候,豐于差點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魚。說是廢墟,但是宮殿其實保持得很好,絲毫不見損壞和黯淡,仿佛被時光定格,永遠保持在那個古老卻永恒的時刻。
古月國盛產黃金和各色珠寶,因此宮殿也裝飾得珠光寶氣,和隨處可見的用色艷麗的雕畫相得益彰,處處透露著奢華和高貴。宮殿有很多房間,或開或閉,引人遐想,豐于和阿梓都很有一番探索的心,無奈那黑袍男人貌似對這宮殿結構了如指掌,一路上毫不停歇,直往一個方向去,豐于和阿梓只好緊緊跟上。
紫色輕紗的幔帳如煙似霧,在層層紗幔中,一具別致的寒玉棺若隱若現,棺旁是一地灑落的紅白花瓣,看上去倉促而美麗,像被人突然從空中打落。整個房間像是一場夢境,迷離而憂傷。撩開云波般的幔帳,黑袍男人頓住了。豐于和阿梓好奇地從男人身后伸著脖子張望,看見一個黑色外袍的男人背對著他們跪坐在地上,上半身倚抱著那幾乎透明的寒玉棺,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那男人一頭雪般的白發披散在墨黑袍子上,有些詭異的美感。他的面部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道道深刻的皺紋是歲月爬過的痕跡。他緊緊皺著眉,濃厚的哀傷籠罩著他,明明是已經死去的人,表情卻鮮活得像是活生生的人。阿梓拉著豐于,手心悄悄滲出一點汗。
“他是國師嗎?看起來……像個老爺爺。”阿梓小心翼翼地問。
黑袍男人沒有回答阿梓,只是靜靜地走過去,不知是在看什么。
豐于壓低聲音,悄悄地和阿梓討論起來。
“傳說里不是說公主葬在寒玉棺、而且她還有個國師心上人嗎?那棺材里面應該是公主,外面的那個應該是國師。但是我覺得這個國師,好像和傳說里不太一樣?!必S于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將宮殿沉入湖底,維持這里,耗盡法力,枯萎了。”黑袍男人終于出聲說了一句話,然后就像累了一樣,又閉上了嘴。
兩個人齊刷刷把眼神投向黑袍男人,聽了這話,又齊刷刷把眼神投向公主和國師。
“他肯定很愛她,才讓整座宮殿沉入湖底為她陪葬。”女孩子比較感性,阿梓有些唏噓,眼里浮現出傷感。
豐于向來把阿梓當親妹妹,見不得她難過,于是故意逗阿梓道:“哎呀,可惜我們阿梓妹妹還待字閨中呢,也不知道那如意郎君在哪兒?”
阿梓怒嗔了豐于一眼,收回隱隱的淚意,暗自在心里決定不再理他。她緩緩走到寒玉館前,幾乎是虔誠地看著里面沉睡不醒的人。里面的女子眉眼柔和,鼻梁小巧高挺,唇間一抹粉色,膚色白皙,咋一看并不如何驚艷,但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讓人生出親近的心。公主的雙手交疊于胸前,手里是一束嬌嫩的小白花。
公主的黑發外面露出了部分發帶,那發帶很特別,是一朵朵小白花連綴起來的。阿梓猜那就是國師送給公主的定情信物,即使把發帶拿出來,經歷千年萬年,那小白花依然會燦爛地綻放,甚至會散發淡淡芬芳。
阿梓看著公主溫柔的睡顏,喃喃自語:“公主……。”
就在這時,豐于卻皺起了眉。他沒有急著去看公主和國師,反而細細觀察了周圍,這一看就在柱子后面發現了不尋常。
“這里還有一個人!”他低低地向阿梓和黑袍男人那邊喊。
“啊?”阿梓愣了一下。
黑袍男人一言不發,抬腳向豐于走去。阿梓連忙小跑著跟上。
柱子后面的尸體呈現一副非常扭曲的姿態,好像手腳都要扭錯位了,想必該尸死得也很不容易。這個尸體相貌一般,兩頰還有很多小雀斑,如果是正常表情,應該還能算普通。但可惜她死前應該很痛苦,面目表情十分猙獰,因此實在丑陋不堪。咋一見這具尸體,少不得要嚇得拔腿就跑。
“咦,有點奇怪?!卑㈣饕е齑?,露出不解的神情。
“怎么了?”豐于抬頭看她。
“如果寒玉館里的是公主,這里的就應該是那個惡毒的侍女了。可是我剛剛看見,寒玉館里的那個穿的衣服很是一般,可是這里的這個,穿著卻很是華麗……”阿梓最后的話語越說越慢,然后她將疑惑無助的目光投向豐于,仿佛自己發現了什么不詳的東西。
豐于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地上扭曲的尸體,發現確實如阿梓說的,這具尸體錦衣繡襖,綾羅綢緞,穿著很是講究。
豐于皺起眉,他起身去看寒玉館里的人。見里面的姑娘雖然的確美得動人,但這天仙一樣的姑娘的穿著卻的確不怎么樣。簡簡單單的勾花和刺繡,紋樣也是極普通的,雖然好看,但是并沒有什么等級限制,誰都可以用。
“……是婢女毒死公主后把衣服換了?也許婢女嫉恨公主的身份很久了?!卑㈣髟囍f出自己的猜測。
“可是,我覺得,如果我是國師,我看見戀人被人換了衣服,我肯定會換回來的?!必S于反駁說。
“也是哈……”阿梓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兩個人沒有得出結論,只好看向黑袍男人,希望他能解答問題。但是顯然兩個人都想多了,黑袍男人壓根就沒有想理他們的意思,見他們安靜下來,就直接轉身走了,眼神都沒有給他們一個。
豐于:“……”所以剛剛他是為什么要答應這個討人厭的黑袍男人一起下來呢???
黑袍男人一路左拐右拐,領著豐于和阿梓到了一扇小木門前。
那小木門嵌在墻壁里,看上去又舊又破,陳舊的氣息和富麗堂皇的宮殿格格不入。屋子里面十分陰暗,連基本的物品擺放都看太不清楚,只能感覺到很擁擠。屋子很封閉,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漏進來一點光,只有屋子正中間懸浮著一顆不知道什么材質的珠子,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那光芒也好像蒙了塵,照得人看不真切。
“沒有窗戶?”豐于在四面墻壁上艱難地找了一圈,都沒有發現什么疑似窗戶的存在。沉默的墻壁像靜觀其變的守護者,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們。
黑袍男人沒有回答豐于,他黑色的袍子幾乎與房間的暗色融為一體,豐于和阿梓都要找不見他。
“應該是吧?!卑㈣骶o緊拉著豐于,回答的聲音細細的,尾音打著顫兒消散于空氣中。
豐于轉身去看阿梓,發現她有些害怕,一雙眼里緊張和恐懼交加。但即使如此,當他看向她的時候,她還是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豐于退后幾步,和阿梓并排站在一起,他握了握阿梓的手,露出一個自然又堅定的笑容:“別怕,拉著我?!?/p>
黑袍男人把手放到珠子上摩挲了幾下,那珠子好像活了過來,光芒大盛,屋內瞬間亮如白晝。
房間左邊堆了整整一面古董似的各種柜子箱子,看樣子還都是上了年頭的產物,黑紗遮著,若隱若現地透露出神秘和陳腐的味道。黑袍男人徑直走過去,如鐵般的冰冷大手用力一扯,黑紗便紛紛滑落。他拿起最靠里處堆的最高的那個小盒子,遞給了豐于。
被遞過來的小盒子手掌大小,邊緣雕刻著祥云和花瓣的紋樣,泛著青色的木料看上去很有質感,但拿起來卻非常輕盈,豐于把小盒子托在手中,幾乎感覺不到盒子的重量。
輕輕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片片拆開的竹簡,每片竹簡上寫著一兩句話,或者寥寥幾個字。
“沒有人喜歡妖怪,但人們卻貪戀妖怪美好的皮囊,呵?!?/p>
“愚蠢的人,可笑又可憐?!?/p>
“她看到了?!?/p>
“她不怕我,還對我更好了,哪怕她忘了我?!?/p>
“我喜歡她的眼睛?!?/p>
“……”
“真是個麻煩。她追求的只是這個皮囊?!?/p>
“我怎么能讓她因為我受傷!”
“我要她陪葬!我要整座宮殿陪葬!”
竹簡很多,堆成了一堆,最后一片竹簡上,筆跡潦草而狂野,最后一個“葬”字一豎劃出了竹簡外,黑色墨跡入木三分,無聲地彰顯主人的用力和悲痛憤怒。
豐于和阿梓把所有的竹簡翻完后,又工工整整地一片一片擺好,再合上盒子,遞還給黑袍男人。黑袍男人接過盒子,卻并不動,只是拿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看著豐于,好像在用冰冷的目光詢問豐于的看法。
“……這是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必S于看著那雙不似凡人的眼睛,下意識地回答。鎮子上流傳的傳說里也有關于國師和公主的愛情故事,但聽歸聽,十幾年的津津樂道早就讓少年耳朵起繭,對這個故事并沒有任何感覺。如今親手打開那個塵封著國師記憶的小盒子,親眼看到國師的字跡,那些喃喃自語,那些歡喜悲痛,通過眼睛傳到腦子里,那個愛情故事才鮮活起來,才讓豐于也跟著感同身受。
黑袍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抬手摸了摸豐于的腦袋,又給阿梓擦了一下眼淚。這瞬間的溫情消逝的太快,豐于還來不及驚訝,黑袍男人已經轉過身去安放小盒子了。再轉過身,還是那雙死者般的眼睛,冷冰冰的模樣。
“你到底是誰?”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這話就已經脫口而出,豐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不過黑袍男人并沒有生氣,也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豐于一眼。他伸手摘下懸浮在空中的珠子,放進自己寬大的袖口,整個屋子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黑。在這死一般的黑里,黑袍男人散發著微微的光,他微側過頭,示意豐于和阿梓跟著他離開。
公主住的宮殿非常華麗,地上鋪了一地的異域精美地毯,淡金的幔帳隨風飄蕩,綴了小顆寶石的珠簾偶爾折射出璀璨的光。桌子上小籃子里面放了很多紅色月季,正是開得最嬌艷的時候,花瓣上還帶有晶瑩小巧的露水。宮殿最里面有一個天然溫泉,用長長的仕女屏風擋著,水面上飄滿了月季和芍藥花瓣,水氣氤氳,宛若仙境。
阿梓一路看過來,眼里閃閃發光,興奮的表情都快要飛起來:“天,好漂亮!能住在這里真的是太幸福了!在這里做婢女也很好?。 ?/p>
豐于打了個響指,繞到阿梓前面,笑著對阿梓說:“小鎮也不錯啊,北面有整整一片花海,南面有月湖這個大澡堂子,東邊的山上盛產金銀,你隨便挖點金子賣了,也能買好多漂亮的小玩意兒,就連找個上門女婿,也能是個知根知底的……”
豐于還沒有扯完,就被阿梓丟了一個“你可閉嘴吧!”的白眼。有時候阿梓和豐于在一起相處,會覺得母親‘淑女賢德‘的教誨都見鬼了。
阿梓撇下豐于,想去拿桌子上的花,但還沒走幾步,突然被后面的豐于叫住。
“阿梓等等!你腳下!”
阿梓低頭一看,腳邊是一片完好的香樟樹葉,樹葉正面朝下,背面隱隱地滲出黑色的墨跡。
豐于連忙走過來,撿起樹葉,將正面翻過來。
“婆婆真的好可憐?!本晷愕囊恍行∽?,透過樹葉仿佛還能看到女子寫下這行字的不忍。
阿梓連忙道:“婆婆?是湖邊的那個婆婆嗎?”
豐于捏著樹葉的柄,搓了搓:“葉子已經泛黃了。公主遇到婆婆是在十月,時間對的上?!?/p>
阿梓睜大了眼睛:“原來婆婆是真的存在的!”
豐于樂了,把樹葉插在阿梓頭發上,像插了根雞毛似的:“你不是一直都挺相信那個傳說的嗎?”
阿梓小心翼翼地把樹葉拿下來,重重地拍了一下豐于的手:“還不是你老是說傳說都是瞎編的!”
“看不出來,我們阿梓這么相信我呀~”豐于嘻嘻笑著。
“……”
阿梓決定不跟豐于說話,挽了挽袖子就準備直接動手打人。
“誒誒誒,君子動口不動手,挽袖子打人是你個女孩子家家能做的嗎?走走走,我們去看看傳說中公主的閨房?!必S于嘻嘻笑著,往里面走去。
“那女孩子的閨房是你能看的嗎?”阿梓無奈地嘆了口氣,但還是乖乖跟著豐于走。
“那么多年過去了,公主要是還活著,早就成了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了,看一眼老奶奶的房間,不礙事的,不會浸豬籠的。”豐于對阿梓揚了揚眉,笑得張揚。
“貧貧貧,貧死你?!卑㈣鞒读顺蹲旖?。
公主的床頭也放了大捧的玫瑰,床上也像浴室一樣灑滿了花瓣,枕頭外面是嫩黃色的布料,上面密密地繡了很多淡粉色的花瓣。咋一看上去,簡直要被這密密麻麻無處不在的花瓣晃得眼花腦暈。
“我天,這位公主是要把花瓣當飯吃嗎?”如果說前面頻頻出現的粉色月季讓豐于覺得這位公主很有情調,那么到了這里,他已經開始覺得這位公主向奢侈和享樂的畫風轉變了。那粉嫩嬌艷的花也變得惡俗,豐于和阿梓兩個人對公主的好感度都往下掉了不少。
“這樣也太……”阿梓也有點看不下去了。
豐于用手指不斷敲打著床面,邊敲邊和阿梓說話:“我聽話本里都寫那些個將軍帝王喜歡在床邊設各種暗道暗室啊什么的,不知道這個公主有沒有?”
話音未落,“咔擦”一聲,墻邊傳來一聲小小的動靜。
“……”阿梓一臉無語。
“哈,還真被我找到了!阿梓快來幫忙!”豐于十分興奮,整個人都趴到墻上去找剛剛那動靜的來源。阿梓配合地在墻上摸了兩把,嘴里埋怨道:“不會找到什么奇怪的東西吧?”
兩人摸了半天,總算在靠枕頭的那一片墻上找到了一塊不明顯的突起。阿梓取下頭上的發簪,用尖細的那一端把墻上的小抽屜挑出來。
“呀!”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阿梓看見抽屜里的物什,頓時嚇得大叫起來。
小抽屜里只有一個草扎的娃娃,穿著一身白衣服,五官畫得潦草夸張,就像小孩子的信筆涂鴉,也許就是因為太潦草,反而添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看起來就像猙獰的惡鬼。嚇得阿梓一下子就躲到豐于后面不敢再看。
“這個公主每天晚上和這么個玩意兒一起睡,不瘆得慌嗎……”豐于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過還是作死地把娃娃拿出來,翻到背面。娃娃的背面是朱紅色的血一般的“賤人”兩個字,上面還扎了很多針。
“哎呀你快放回去!我們走吧!”阿梓不斷用力搖晃豐于的袖子,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那娃娃歪歪扭扭的眼睛很是奇異,不管是把娃娃放到哪個位置,那眼睛好像都在看著你。豐于也覺得這玩意兒邪得慌,于是趕緊把娃娃塞回去,虛虛半摟著阿梓往外走,邊走邊安慰阿梓“好好好,我們走我們走,別怕啊?!?/p>
黑袍男人在門口等他們,看見他們冒了個腦袋,就徑直向外走去??雌饋磉@三個人都不想在這個公主房多呆。
第三個房間普普通通,不如第一個壓抑陰暗,也沒有第二個華美綺麗,很小,不過也足夠活動,看起來和旁邊的一排都沒什么區別,但是打理得十分整潔干凈,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這應該是宮殿安排給婢女們住的房間。
一進去,若有若無的花香縈繞鼻間,窗戶底下擺放著長長的條形瓷器,里面填滿了泥土,朵朵小白花皎潔無暇。
“小白花!”阿梓一進來就注意到了窗戶下面的東西,“寒玉館里的也是小白花!難道那里面躺著的不是公主,而是婢女?!”
“棺里的是婢女,外面的才是公主?!必S于皺著眉說。
“可是這和傳說完全不一樣??!傳說里面公主既善良又好看,婢女心腸歹毒容貌平凡!”
“傳說本來就是很不可信的一個東西,剛剛看到了公主房間里的東西,你還覺得她是一個溫柔可人的人嗎?”豐于反問道。
想起那個詭異的娃娃,阿梓沉默了。有哪個溫柔善良的人會扎這種明顯用心險惡的東西,又有哪個正常人會夜夜和一個讓人冷汗直冒的詛咒娃娃相伴入眠?
豐于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有小桌上一件純黑的袍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雖然這件純黑的袍子在這個屋子里看起來蠻和諧的,但那也不能掩蓋這件衣服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現實。
古月國靠貿易積累財富,衣服用料和顏色沒有那么多等級限制,但是黑色為尊色,也只有皇家和特別賞賜的人可以用。豐于想起了寒玉棺旁國師的黑色外袍。
“阿梓,過來看?!必S于把擺弄花草的阿梓喊過來。
“這是……國師的?”阿梓好奇地接過衣服。衣服上有繡了一半的山川圖案,針腳密集,繡工細致。
豐于翻到袍子里面,指向靠近心口的地方,那里朝內繡著一朵靦腆的小白花,“我覺得只有繡給情人的衣服才會有這種小標記。”
“所以,婢女才是國師的心上人?”阿梓很有些震驚,這和她這么多年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應該是這樣的?!必S于托著下巴說。
“我們在國師房間的小盒子里面找到了很多拆分成一片一片的竹簡,竹簡上用很嘲諷的語氣說‘沒有人喜歡妖怪,但人們卻貪戀妖怪美好的皮囊,呵。’,我總覺得這是在暗示他自己特殊的身份?!?/p>
“對呀,聽著就像……他就是那個‘妖怪’,但披著一層好的皮囊和身份,受到了人們的尊敬?!卑㈣饕哺胶偷馈?/p>
“所以他才說人們愚蠢和可笑?!?/p>
“那國師是不是……不是人???”阿梓猶猶豫豫地發問。
“也許是的……,而后面的‘看到’‘更好’ ‘眼睛’里的‘她’指的應該都是婢女。婢女無意中看到了國師令人害怕的真面目,但沒有被嚇倒,相反的,她對國師更好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們兩個相愛了。”豐于推測道。
阿梓補充道:“竹簡里還提到‘哪怕她忘了我’,所以婢女和國師以前可能是認識的,但是婢女忘記了國師?!?/p>
“但可惜的是,鎮子里流傳下來的凄美愛情故事,女主角直接被換了?!卑㈣饔行┍瘋?。
“恐怕不止是可惜呢,說不定還可恨。國師后面的幾片竹簡里提到的‘她‘,應該就不是婢女了。那個人因為外貌喜歡上了國師,還因此出手傷害了國師真正的心上人,最后甚至殺了婢女?!必S于說到這里面色微微沉重起來。
阿梓想起來在公主房間里面發現的草扎小人和上面朱紅的血一般的“賤人”兩個字,只覺得不寒而栗,一股涼氣颼颼地往上冒。
“這兩個人差別那么大,后人怎么會弄錯呢……”阿梓喃喃問著,心里很是為婢女覺得不公,又覺得那個公主實在可惡,但最可悲的是這個錯了位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了一代又一代,真相卻被掩埋在湖底不見天日。善良柔弱的婢女承擔了不屬于自己的罵名,驕縱狠毒的公主卻流芳百世。
“弄錯了的,應該是那位湖邊的婆婆。你還記得公主房間里找到的那片葉子嗎?那片葉子很可能是婢女遺落在公主房間里的,那天在湖邊遇見婆婆的,應該是婢女。不過舉國皆知公主十月巡城,又都知道公主十分喜愛花卉,婆婆看見美貌的婢女手里拿著一束新鮮的花,婢女又讓婆婆去宮殿找她,婆婆肯定就誤會了,以為那是公主。所以……流傳了那么多年的傳說,其實根本就是個誤解?!?/p>
“公主殺了婢女,國師傷心欲絕,殺了公主,把婢女的尸體移到寒玉棺里,然后把整座宮殿拖進湖底,要公主和宮殿為他的心上人陪葬。他自己也因為法力耗盡,瞬間成為滿頭白發的老人,在寒玉棺旁邊死去了。”
“那宮殿里的其他人呢?”阿梓問。
“……不知道,宮殿里外都沒有看到其他人的尸體,國師應該給弄出去了吧。畢竟他知道婢女很善良,她不會愿意他濫殺無辜的。”
豐于說到后面,自己也嘆了口氣。巧合和誤解,將一個真實的故事黑白顛倒,三言兩語間,事情早已偏離了正確的位置。
阿梓的表情楞楞的,看起來還沒有從故事里回過神來。黑袍男人靜靜地注視著窗底的小白花,站成了一塊黑色的冰塊。
再次回到一開始那個紫紗幔帳飄蕩的房間,豐于和阿梓的心態都完全不一樣了。
黑袍男人從袖子里拿出在國師房間里的那顆珠子,塞進國師的手里,一時間地動山搖,整個宮殿都劇烈搖晃起來,不斷有水涌進來,宮殿看起來就要崩潰了。
黑袍男人一手一個,分別提起豐于和阿梓,兩個少年人只覺得腦袋晃得難受,翻江倒海似的,驀地,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又回到了月湖邊,蘆葦微微晃動,月光如水,小鎮上喧囂依舊。恍如隔世。
阿梓還沒有醒過來,豐于掙扎著坐起來,看見黑袍男人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他是那樣冰冷的人,在這月色下仿佛冒著絲絲寒氣。但是此刻他的背影又那么寂寥,好像千帆過盡。
察覺到豐于已經醒了,他回過頭,那雙眼睛看向他,又好像看向很遠的地方。
“我走了?!彼偷偷恼f,聲音一如既往的嘶啞,豐于卻不再覺得難聽。
“你要去哪兒?”豐于看著他,聲音里有隱隱的關切。
黑袍男人搖了搖頭。
“不如你留下來吧,小鎮里很好的。”豐于真切地說。
黑袍男人再次搖了搖頭,然后看了一眼豐于和昏迷的阿梓,轉過身,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豐于一直望著他離開的地方,腦海中是黑袍男人轉身時袖口溜出來的白花發帶的一角,那小白花發帶一晃一晃的,開在月色里。
“啊”,旁邊的阿梓揉著腰坐起來,“那個黑袍男人呢?“
“他走了?!柏S于低低地說。
“走了?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p>
“那我們怎么辦啊?”
豐于呆呆地坐著,突然猛地站起來,然后一把將阿梓拉起來:“我們去鎮子上,去揭穿那個謊言!什么鬼撈子公主,讓她從神壇上滾下來!”
兩個少年人迎著風跑,風聲掠過耳邊像在狂歡,夜空似乎突然被孔明燈點燃了,一切都顯得迫不及待。小鎮越來越近。
歲月的風沙將真相掩埋,不知哪里來的風,又吹走了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