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23)《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發念善事,僶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

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

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61】

天道幽暗而且遙遠,鬼神的事也渺茫難言。

少年時一心向善,俯仰之間匆匆過去了五十四年。

青年時遭遇時事播遷,結婚不久又人亡弦斷。

遇到火災,又逢燒灼般的干旱,螟蜮害蟲更肆虐禾田。

風狂雨驟再加摧殘,所有收獲還不滿一廛。

饑餓難熬長長的夏日;破被無棉,怎御冬夜的嚴寒?

夜晚來臨,便盼望著早點兒雞叫;待到早晨,又希望太陽快快下山。

這是自己的決定,何必抱怨老天,只是遭遇憂患,難免眼前的凄慘。

可嘆那身后的聲名,對于我就像是飄浮的云煙。

無限感慨,獨自唱一支悲歌,善知音的鐘期才真是一位大賢。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注》,p65】

天道幽深而玄遠,鬼神之事渺難算。年少已知心向善,五十四歲猶勤勉。

二十歲上遭時亂,三十喪妻我獨鰥。旱天烈日似火燒,害蟲肆虐在田間。

風雨交加來勢猛,收獲不足納稅錢。夏日缺糧長饑餓,冬夜無被受凍寒;

夜幕降臨盼天亮,日出卻愿日落山。我命自苦難怨天,遭受憂患心熬煎。

死后名聲何足嘆,在我視之如云煙。慷慨悲歌孤獨心,唯有知音曉哀怨。

【謝先俊/王勛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91】

天道幽遠不可測,鬼神渺茫不可憑。自以成年勉行善,五十四載竭精誠。

年方弱冠遭世亂,結婚不久喪新人;大旱如火燒莊稼,田間蟲害損農耕。

雨橫風狂來勢猛,收成不足常苦貧。夏天吃不飽,冬天缺褥茵;

寒夜冷凍盼天亮,日長饑餓盼天暝。饑寒由命不怨天,遭途憂患暗傷神。

死后聲名亦可嘆,對我好比煙云輕。慷慨悲歌歌一曲,君是鐘期定知音。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59】

詩中寫明五十四歲,知本詩作于義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去年秋,東晉軍隊克后秦進入長安,主帥劉裕十二月遽返建康。詩人“九域甫已一”(《贈羊長史》)的愛國熱望幻滅。本年六月,劉裕稱宋公,加九錫。至此,劉裕伐后秦以為篡晉準備的內情大白。本年淵明又被征著作佐郎,不就。在生活上,糧酒常絕,困苦顛躓。這首詩的關鍵詞語是“念善事”與“逢世阻”。在“知天命”之 年,詩人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盡管自己唯善而行,然而兇災依然襲來,特別是眼下的饑寒交迫,更是無法忍受。作者通過自己的遭遇,也反映出農村的凋敝與廣大農民的極端貧困,并歸因于當政者的不恤民艱,這一點雖未明說,但讀者仍然是可以體會到的。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注》,p63】

此詩寫于晉義熙十四年(418),陶淵明五十四歲。這首詩以哀怨悲傷為基調,歷述自己從少年以來所遭接踵而至的天災人禍,過著饑寒貧困的痛苦生活。詩人“結發念善事”,本指望從善而得福,但一生的不幸遭遇和現實的窮愁困頓,使他不能不對天道產生了懷疑,并進而歸結到無鐘子期那樣的知音而慷慨悲歌,從而更加深了哀怨悲傷之情。詩人以直抒胸臆的手法,述遭遇,則如泣如訴,歷歷在目;抒懷抱,則跌宕起伏,凄愴感人,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謝先俊/王勛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89】

漢樂府《楚調曲》有《怨詩行》,這首詩仿其體而作。主簿、治中皆官名。龐主簿,名遵,字通之;鄧治中,名字生平不詳。陶淵明與二人相知,贈詩以表心跡。詩中說“僶俛六九年”,可知為五十四歲所作,時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作者認為農耕是衣食保證,躬耕是善良行為,但是力耕行善得到的卻是家庭破敗、饑寒交迫。這并非勤勞不夠,也不關鬼神天道因果報應。生活本身證明,念善未必得好報,耕作反致饑寒。作者在窮困潦倒之際,既慨嘆世無知音,又表示不怨天尤人。這首詩就是這樣表達了他孤獨的心情,也顯示他守志不移的決心

【唐滿先《陶淵明詩文選注》,p61】

本詩是作者五十四歲時所寫。作者少年時就遭逢世道險阻,成年時又死了妻子,歸隱躬耕后,又不斷遭到各種自然災害的襲擊,使他過著貧困痛苦的生活。他年輕時曾想有所作為,但現實生活卻使他有志難酬,從而對天道產生了懷疑。在這種情形下,他用怨詩楚調寫成了這首悲歌。這首悲歌寫的雖然是作者個人的生活遭遇,但客觀上也反映了當時廣大人民所遭受的苦難。詩中歷數事實,直抒胸懷,如怨如訴,凄愴感人

【楊義選注譯評《陶淵明》,p41】

陶淵明的一生,經歷了許多的憂苦。到晚年,回想這一切,他不禁有些感慨萬端。這一回對著兩位理解他的朋友,他便忍不住有些大倒苦水。他所遭逢的一切,有些是生當斯世,大家都要遇到的,如世局的混亂;有些是他偶然的遭遇,如三十歲就死了老婆;有些看上去也是常人的遭遇,實際卻與他的選擇有關,譬如種田的辛苦和生活的貧窮。如果生當豪富,或不選擇歸隱,他都未必能體驗到這些。雖說是“在己何怨天”,但這一切還是引出了他對生活意義的一種懷疑。既然天道茫然,鬼神難知,身后名又如輕煙,那么,他所付出、所承受的這切,又有什么意義呢?對此,陶淵明不免有些迷惘,而只能從朋友的理解中尋找一點安慰了,但詩中所寫,最動人的還是那些對貧苦生活的描繪,“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對于親身經歷過這種辛苦與貧困的人,讀這些,是多么的傷感又多么的親切啊!一旦拉開審美距離,生活中所經歷的一切。哪怕是苦難,也會變成一種親切的回味。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136】

恰如詩題所示,這是一首“怨詩”;又如詩篇末聯所說,這是一曲“悲歌”。詩人申明道:“在己何怨天”。這樣說來,詩人似乎心中無怨;但在整個作品里,詩人卻“疊寫苦況”,所怨甚多:怨平生坎坷,怨天災人禍,怨饑寒交迫,可以說是無所不怨。正因為怨多怨深,詩人才感到悲哀,在老朋友龐主簿和鄧治中面前吐露心跡。詩的情韻凄惋,詩人的心在哭泣。

“訴怨說悲”是這首詩的主題,詩人心里盡是怨憤。如何“訴怨”?章法奇幻。開頭兩句:“天道幽且遠,鬼神茫味然”。意思是說,“天道”太玄妙了,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鬼神太渺茫了,也無從知道,且不要去說它們吧,還是來說說自己眼前的不幸遭遇吧。不說“幽且遠”的“天道”,不談“茫昧”的“鬼神”,可以感覺出詩人的怨憤。“天道”和“鬼神”應當是公正的,能夠區分善惡。可是詩人一生行善,卻窮愁潦倒,他怎能不怨“天道”和“鬼神”呢?詩人起筆就發出怨聲,而訴怨的方法非常巧妙,他不從“人事”說起,而從“天道”和“鬼神”說起。乍看,這是可有可無的閑筆;其實,卻正是興起全篇的神來之筆。接下去,詩人寫自己的政治悲劇和種種生活悲劇,都是和這開頭的怨聲相應的。

寫自己的政治悲劇著墨不多,只有兩句;“結發念善事,黽勉六九年”。淵明年輕的時候,“游好在六經”,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孟子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話,淵明“念善事”的志向就是受了這“獨善”和“兼善”思想的影響。青壯年時期的淵明心念善事,希望自己有所作為,“兼善天下”,并為之“黽勉”奮斗,多次步入仕途。最后不得不歸隱,“兼善天下”的理想化為烏有,這對于詩人來說當然是一場政治悲劇。“黽勉六九年”這句詩,看似平常,實則飽含哀痛。

生活上的悲劇著墨較多,人禍天災、饑寒,寫得很有層次。“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這是寫人禍,二十歲遭逢世亂,三十歲死了妻子。晉孝武帝太元九年(384),秦兵入侵,天下動蕩。這年,淵明恰好二十歲,所以詩中說:“弱冠逢世阻”。

離開官場后的陶淵明失去了俸祿,衣食來源全靠耕織。可是,天旱、蟲害、水患、風災不斷向陶淵明撲來,造成嚴重歉收,到了“收斂不盈廛”的程度。詩人寫自然災害用語精煉,每一種災害只有一句話,用詞是相當準確的,“屢焚如”、“恣中田”、“縱橫至”寫出了早災、蟲災、風災的嚴重程度,真是駭人聽聞。

“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這四句是寫饑寒慘狀的,寫得驚心動魄,是全詩中的佳句。夏天晝長夜短,饑餓的人白天難熬,所以說“長抱饑”。“抱”字下得好,有形象,仿佛可以看見詩人夏日饑餓時的樣子。冬天夜長晝短,因為夜里冷,窮人怨恨冬夜。“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這是寫饑寒者的特殊心理狀態。因為饑餓難忍,饑者總是希望時間快些被打發,剛剛入夜就等著雄雞報曉,天明以后又盼著太陽快快落山。用詩的語言表現這種心理似乎前無古人。如果淵明飽食終日,無憂無慮,斷然寫不出這樣的詩句。詩人寫自己的生活,寫自己的感受,詩句樸素真實,用字精煉,讀來親切動人。

詩人訴怨采取“寫實”的方法,寓怨于事,通過種種遭遇的描述,使我們聽見了詩人心底的怨聲。“逢世阻,“喪其偏”,“長抱饑”,“無被眠”,這一類的事都是可怨的,詩大把它們寫出來,雖未言怨而怨已深。“寫實”之后,詩人再發感慨,使怨憤之情表現得更強烈。“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這兩句寫得深惋動人。一方面,詩人說不怨天,認為一切不幸的釀成都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把自己的遭遇寫得如此凄慘,雖說不怨天,其實是曲折地寫出了自己的深深的怨。“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這兩句更是曲折地訴怨。“念善事”的陶淵明本來是重“身后名”的,現在他卻輕“身后名”,視之“若浮煙”。詩人眼下遭受窮困,境遇越來越差,生活難以維持下去。為了眼下的生存,他已顧不上去想“身后名”。“重名”的詩人到了“輕名”的時候,可以想見他的處境是何等的悲慘,他的怨憤之情是何等的強烈!詩人使用了曲筆,不說怨而怨得很深,由怨生悲,在友人面前唱出了一油“悲歌”。“獨悲歌”的“獨”字有深意,突出了詩人自己的不幸遭遇。淵明相信兩位友人會理解他,“悲歌”是唱給他們聽的。淵明對友人無所希求,只盼友人是鐘子期一樣的知音,能夠從知音那里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這首詩寫淵明大半生的不幸,可寫的東西是很多的。但是,詩人沒有記“流水帳”。他慎于選材,寫政治悲劇,只兩句;寫生活悲劇,著墨相對地多一點,但寫得也很集中,每說一件事都有助于深化主題,增強“怨詩”和“悲歌”的氣氛。

詩人對篩選出來的材料,使用時有詳有略,有濃有淡,疏密相間。詩的開頭結尾都是用“虛寫”的方法訴怨,中間大部分用“實寫”的方法訴怨,有虛有實,由虛而實,又由實而虛,前后勾連,虛實結合,結構謹嚴

【張彥《陶詩今說》,p129】

如果說前面有的詩是抒發詩人快樂心情的話,這一首怨詩則是詩人抒發了他自己一生的哀怨。哀怨來自生不逢時和天災人禍,最終成了“命比黃連苦”的人。寫至此,筆者不禁淚含眼眶,鄙人命運與詩人陶公何其相似乃爾,恕不詳贅。天道,天命、命運也,幽冥而且邈遠,鬼神之事也渺茫難言。不會處世,否;不會做人,也否。然呼哉?天道逆,人心不古也!人生危厄,饑寒纏身,傾力躬耕,仍離(罹)憂凄慘。大詩人喲,盡管當年地位低下,不被人重視,然今世觀來,天理人世何其不公、不仁、不允、不義!……詩人永在!

在寫作方法上,本詩也有其特點:開頭四句與結尾四句,皆為“慨嘆”之詞,中間詩文是詩之主體,用極簡要的文字,僅僅十二行詩,便寫出了詩人自己一生的苦難遭遇。文辭不僅簡括,而且十分優美、形象!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33】

此詩作于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怨詩楚調:漢樂府《楚調曲》中有《怨詩行》(一作《怨歌行》),此詩即模仿其體裁而作,故曰“怨詩楚調”。示:以事示人,給人看。龐主簿:即龐遵,字通之,陶淵明的好友。鄧治中:名字及生平事跡均不詳,大約也是淵明的友人。主簿、治中:皆官名,州府中主管文書簿籍的官吏。此詩歷敘平生艱辛,率直務實,情真意切,如怨如訴,寫得聲情并茂,極富藝術感染力

【輯評】(金融鼎編注《陶淵明注新修》,p167)

蔣薰評《陶淵明詩集》卷二:公年五十余作此詩,追念前此,饑寒坎坷,發為悲歌,惟龐、鄧如鐘期可與知己道也。身后之名,自量終不容沒,然亦何救于目前哉!嗟嗟!天道悠遠,鬼神茫昧,能無怨否耶?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起言“天道幽且遠”,結歸“在已何怨天”,雖曰《怨詩楚調》,亦可謂怨而不怒矣。又題明示龐主簿、鄧治中,則所謂“鐘期信為賢”,即指二人而言。公意謂吾不圖后世名,所賴當吾世而知我者有二君耳,是以己之慷慨悲歌自托于伯牙之善彈,而以知音望龐、鄧如鍾子期也。

溫汝能寨集《陶詩匯評》卷二:沒世而名不稱,夫子疾之。人無身后名,是直與草木同腐耳。淵明不過一時感懷,發為此語,非真謂身后之名不足重也。然細按此語,非有淵明之襟期不能道。淵明安貧慕道,為晉代第一流人物,豈不知身后之名必不可沒!第觀其于身前困,雖偶形之悲歌,究其中實無所系累,況身后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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