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住在北京郊區,附近有個陵園,藏在村子的深處,偏僻而孤獨。平日陵園那里鮮有人訪,被遺忘在角落里。世人都忙于生活的瑣碎,被煙火氣纏繞住,哪來的時間和閑情來這樣一個清凈之地,探望故去的舊人。如同一個低調謙遜的儒雅之士,陵園藏起自己所有的鋒芒,它安靜地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語,免于俗人的非議。以至于我也是在附近住了許久,才注意到它的存在。臨到清明,陵園便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遠近的北京人趁著周末休息,結伴開車而來,停車場沒了空位,陵園外道路兩旁也是擠得滿滿當當。那長長的車隊延伸數里地,不留一絲空隙,不知情的人路過,或許還以為是有什么難得一遇的盛會。好奇心再強者,甚至會踮起腳尖,朝著人群密集的方向張望幾眼,碰碰運氣,看能否見到幾張平時只能在電視里見到的面孔,往后好把他們列入自己“一生中見過的名人”表,向外人吹噓一番。

我沒有進過陵園,但大體可以想象出里面的場景。一個個墓碑不及半人高,占地不足一平米,橫平豎直整齊地排列著,像部隊里的士兵,站姿一絲不茍,間隔相差無幾。藏在水泥下的只是殘余灰燼,一旦埋了進去,便不再有人去關切。反倒是做臉面用的直立墓碑承載了無數的哀思與期盼,成為墓地的核心。那些未被死亡切斷血緣聯系的親屬一遍遍擦拭、撫摸它,恍若逝者的面龐重現其上;那些不相識的過客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它,期望用匆匆幾撇讀盡墓主的漫長一生。訪客不常來,一般都挑著幾個固定的日子來上幾次,陵園里的地下住戶們卻不孤單,至少日子不比在地上時冷清。鄰里之間不過一墻之隔,朝夕相伴,互不猜忌。春來時,便三五成群,園內賞花;無聊時,就呼朋引伴,搓局麻將。

說實話,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腦海中都沒有“陵園”這個概念,卻對小學課本里的“烈士陵園”印象深刻,一度以為“陵園”便是“烈士陵園”。以至于當我第一次知道這里有個陵園時,心中頓生崇敬之情,也為自己過往對園內烈士的熟視無睹愧疚不已。若非囊中羞澀,定會買來香紙,告慰英雄亡靈。之所以不知“陵園為何”,關鍵是因為過往的生活中不曾與陵園打過交道,只在課本中讀到過。

和用于集中安置墓地的郊區陵園不同,農村里的墓地大多散落在村子的四面田地和山坡上,零零散散,不成規矩,像星星雜亂無章地點綴鄉野這片天空,這里沒有也不需要陵園的規整。農村的地下住戶們若感到寂寞,想要走親訪友時,就沒有在陵園那般方便。他們不得不踩著泥土駕著風,走上好一段路,雖不需漂洋過海,這翻山越嶺有時還是必要的。除去距離外,鄉村墓地的建制規格也更多樣化,有豪華氣派型,也有簡約樸素型。它們自由散漫、個性張揚,絲毫沒有陵園墓地的穩重嚴謹。在陵園里,墓地都是緊湊在一方土地上,看望自己的親人時,也可以順路問候一下他們的隔壁鄰居。而在鄉下,每次掃墓,我們都是目標明確地走到自家田地里去,心無旁騖,極少會繞道去和田地另一側墓地的住戶打聲招呼。

北方和南方農村的墓地也有些許差異,不論是形制還是功能上。住所附近的那座陵園雖坐落在村莊里,卻都是些無地的城里人遷居于此,他們算不得是真正的葉落歸根。土著村民們生于斯長于斯,這座陵園卻終歸與他們生命沒有關聯。陵園外便是田地,狹小細長。久無人耕作,田地已經被荒蕪吞噬,不再有莊稼生長。從遠處看去,它并非平整一片,一個個小土丘向上突起,像是縮小版的連綿群山,那是村民的后土佳居。但這身后居所僅僅是圓錐形的小沙堆,頂部放著一塊小石頭,除此外再無其他附加物,沒有墓碑標示,也沒有水泥加固,和孩童游戲時堆出的沙土丘外形無異。它們外形簡單,只滿足基本的掩埋之需,不帶絲毫的修飾。而在東南一帶的農村,墓地除去安葬逝者的實際功用外,還是家族聲名的物質載體,是生時團聚的死后延續。它往往規模宏大,質地堅固,歷史沿革更為久遠。在規劃設計時,便被設想為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共同居所,生者之名有時也會攜刻其上。更多時候,墓地是場聲名游戲。人們用豪華彰顯家族的財勢地位,把精致作為孝名的收割機,附加的輿論功效遠勝于實際的使用價值。

但不論墓地的規格形式如何迥異,背后的理念精神卻是相同,大抵都在于“不忍”二字。雖然理性告訴我們:“人死如燈滅。”但內心總不愿意承認萬物歸于空的事實,不忍將曾經陪伴數十年、親密無間的逝去親人拋棄于荒野,看他們飽受自然赤裸裸的摧殘。即使現代火葬的流行加速了軀體的肢解,盡管逝者留給親人的不過是一壇象征性骨灰,生者依然努力為其尋找一個安置的處所,在人世間為其保有一席之地。這是此世之人自我的心靈救贖。人們把悲痛與思念寄托于那塊土地上,不至于心有戚戚而無處哀慟。

最早是在十四五歲時,隱隱察覺到墓地有情感宣泄與心靈寄托的功用。農村里的人家一般都會養狗,不像城里那般作寂寞消遣的伴侶,而是單純的看家之用。家中的院子里也養了一條身形龐大的黑色狼狗,與我相伴成長、年齡相仿,少時還曾戲呼其“狗姐姐”。十三四歲,正是我枝繁葉茂的季節,它已是老態龍鐘、葉落枝枯。最終,千般的不舍也沒能留住它離去的腳步。農村人的眼中,動物只是輔助生活的外在工具,對其自然沒有太多的同理心。家里長輩把它的尸體拖到屋旁的田地里,澆上油一把燒盡,隨后便離開了那里,任由余灰飄散。我恰巧從窗戶里目睹了這一幕,立刻淚水簌簌,夾雜著不知名的悲傷與無助,卻又不敢向家人詢問與傾訴。在那個年紀,我已明白死亡是生命車輪必然駛去的方向,但不能理解自己因何而哀,他們的“棄置不顧”為何會像冬日里傾倒在身上的冰水,寒冷刺骨。直到許多年后,我學會從情感需求的角度看人的外在行為,才對當時自己的反應有所理解。

除去情感外,墓地還與人類的宗教信仰緊密相關。人慣常以自我為中心,向外輻射來看待周圍的世界,用自我的價值標準衡量身邊的事物,我也不例外。見慣了大規格的水泥墓地,初見北方農村的土堆式墓地,我在情感上總是難以接受,常常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邏輯進行推斷和評判。究竟是經濟還是文化的因素塑造了這樣的簡陋,我未曾深究。若是經濟的緣由,頗值得同情;若是文化的特質,不免令人寒心。直到見過了西南地區布朗族的墓地,我才發現北方農村墓地其實并非最簡潔的墓地形態。

布朗族村寨深隱山林之中,和現代城市一樣,每個村寨都有一塊土地被專門開辟出,作集體埋葬之用,只是它們不叫陵園或公墓,而叫墳山。墳山名“山”,卻非山,只是一小片茂密的林地。自遷居于此,寨子里世世代代的布朗族人都埋葬在那片樹林中。他們有火葬和土葬兩種葬式,但不論是完整的軀骸,或是零散的灰燼,都是以最簡單的方式葬到土里。挖土與掩埋,兩個動作即可完成,連隆起一個小墳頭的步驟都省了去。墓地沒有任何特殊標記,也不歸任何逝者私有。遠處看去,與尋常的自然林區無異,如果沒有村民做指引,外人斷然無法發現這片林地里的秘密。人們被濃密的樹木遮擋了視線,被平整的土地欺騙了雙眼。布朗族人對墓地不甚重視,并非因為物質貧乏或人情淡漠,而是因為墓地的價值與功能為宗教信仰所淡化。布朗族全民信仰南傳佛教,在南傳佛教中,墓地只是軀殼的處置與安放之所,同無形的魂靈毫無關聯。生者將哀思寄托于寺院,在寺里滴水念經,以此方式幫助亡靈越過艱難險阻、履行在世者的職責義務。

這一點和漢族的民間信仰差別甚大。南北方漢人的民間信仰程度不同,總體而言,南方的“怪力亂神”氛圍濃厚于北方。神和鬼是民間信仰中最核心的兩種超自然存在形態,祖先的本質是鬼,但若生前功績顯赫,死后也可羽化登仙、升入神界。民間信仰中,人死后仍可以多種形式留存于世,也賦予了墓地額外的價值功效。古人言:人有三魂,天魂、地魂與人魂。肉體消亡后,天魂歸天路,地魂歸地府,人魂隨著軀體的埋葬,徘徊于墓地。如今即使是在鬼神信仰最強烈的鄉間,人們對魂實際上也沒有如此精細化的劃分。對眾人而言,魂是一個籠而統之的空泛概念,它是無形的存在,至于具體如何存在,卻并沒有太過清晰的認識。但有一點仍可確信,墓地與亡者魂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掃墓不僅是情感的表達,還是一種信仰層面的關懷。在墓地前供奉食物、焚燒各類紙質生活用品,為亡靈在物資匱乏的另一世界創造優渥的生活環境。墓地的存在可以拓展人的生命維度,削減人的孤獨感,讓生者不僅僅是狹隘地為己而活。

那些自詡去了魅免了俗、無需墓地安葬的人,往往只看到墓地的遺體處置功能,而忽視背后的情感與信仰之需,最終衍生出“死人與活人爭地”的論調,前些年的強制火葬與平墳政策正是基于此種思維。但我們需捫心自問,土地是否真的已經緊缺到連逝者的安身之所都容不下的地步?究竟是土地資源匱乏至極,還是我們為了此世的利益,對逝者不再關切?若是有一天,客觀環境迫使我們必須占領死者墓地、獲得生存空間,那我希望是以鼓勵全民信佛的方式來實現。當佛教的五蘊皆空深入人心,有沒有骨灰做珍藏,要不要墓地來追悼,對世人而言已是毫無意義。我相信,那“阿彌陀佛”聲響徹九天云霄之日,便是死人不再與活人爭地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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