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當家做主變了天,二老忍氣吞聲日難挨
01
鍋碗洗拾妥當,焦雙梅便扶著老伴回到了堂屋。
堂屋炕頭上放著一只碎花手提布兜,是她白天回娘家時提著的那只。此刻看見了,就想起什么似的在里面翻。
“找什么?”孫而立在旁邊的木椅上坐下來。
“眼鏡。”
“……眼鏡?”
“嗯,老花鏡。我大哥讓給你的。”她把一個長方形的鐵皮盒子放到他手上,“大概也是心疼你的眼睛吧。”
“哦,大哥真有心。”孫而立小心翼翼將那兩塊黑褐色的玻璃取出,掛到臉上感受著,“我這眼睛……太丑了,遮起來也好。”
焦雙梅看得愣了一下:眼鏡大而方,把他那張干瘦的臉一下子擋去了三分之二,顯得非常突兀。但她卻笑著說:“地主老爺再世,威武得很。”
老伴的眼睛遭受重創,兩年來別說就醫,連劑藥也沒給上過,全由著它自己生長,自己愈合。如今,是與瞎子無異了。
“拿它擋風最合適了。”孫而立真覺得得了一寶貝,聲音很是欣慰。他的左眼球干枯凹陷,松松垮垮覆在上面的眼皮,也早就失去了活動能力。最難受的是右眼,不知是不是被感染到了,視物一天模糊過一天,一受風吹 ,還沒完沒了地掉眼淚。
“似乎是我爹的遺物,大哥可能覺得你用得著,就送了。”
孫而立若有所思,問:“你……沒把那事告訴大哥吧?”
焦雙梅知道他所指何事,頓時不由笑容盡斂。搖頭,黯然說:“沒有。”
孫而立嘆口氣,兩只手來回在大腿上重重摩挲著。“別再說錯了話……”他疑慮重重地絮叨了這么一句。
焦雙梅點頭:“我不是沒分寸的人……她畢竟是晚輩……”
孫而立眉目間一片蕭瑟景象:“她說的對……我早就是個廢物了!”他的手臂微微發抖,“才五十五……也不知道活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
02
說孫而立是廢物的那個人,正是他們的兒媳,有風。
——事情發生在大前天。當時是個陰天,因為沒有太陽的指引,“做飯婆兒”焦雙梅就一直悶在糜子地里,給誤了飯點。
等她回家做飯的時候,飯卻已經上桌。
有風嫁過來雖差不多有十年光景,但焦雙梅一直身體力行,里里外外地操持,包括廚房的活兒,也沒怎么讓她插手過。于是那天,難得吃一回兒媳做的飯,心情也是極欣慰的。
老伴孫而立眼睛不方便,平時焦雙梅都是讓他坐到院子里光線明亮處,面前置一把椅子,再把飯碗放在上面的。那天也不例外。只是她為他去廚房二次添飯時,飯桌邊的有風竟然拉了臉,意有所指地說老廢物一個,活兒不見干一把,飯卻一頓不得少……
“老廢物一個,活兒不見干一把,飯卻一頓不得少……”焦雙梅將這句話再咀嚼一遍,只覺得耳聾眼花,一雙腳也開始無處著落。
抹一把老臉,過去舀上一勺子飯。臨出門的時候,她悶聲說往后的每餐飯自己都會按時做,孩子爺爺也全權交由她來伺候。
她出去了,但有風撂筷子的聲音接踵而來,還有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你做,你最好別跟我一個鍋里做,我嫌惡心!
其實焦雙梅的耳朵并不多么好使,能聽得倍兒清,只因為有風那聲音壓根就毫無顧忌,直沖門庭院落的各個角落。
氣血上涌,這要是旁人,她非得爭個長短對錯出來不可,可現在“叫板”之人是兒媳,是她親哥的親閨女,自己的親侄女。她不明白自己和老伴怎么了,讓人家突然厭惡至斯,或者說事出有因,今日之事早就禍根深埋,只是自己沒留心罷了。她理不清,想不通,但有一點還是能感覺到的,就是自己如若再頂一句嘴,這場風暴就會以更猛烈的方式席卷而來。有風不是肯“饒人”性格,她一向不怕事情鬧大。
孫而立將筷子拍在椅子上,站起身,說自己不吃了,讓焦雙梅不要端來了。顯然,他也是一字不落聽見了。
視力有障礙,使他不能為這個家奉獻什么,但經濟拮據歸拮據,就今時今日的狀況,到底還不至于影響一家人的溫飽吧?何至于在一碗飯上如此在意?恐是兒媳早就心生嫌惡,想對二老眼不見心不煩了……自古以來,覽遍眾生,不管是婆媳還是翁媳,相處得融洽的少之又少,現在看來,自家的也不能例外。
從那以后,每日三餐照樣全是焦雙梅在料理,卻再也沒有得過一個來自有風的好臉色。說來也怪,歷經十年為人妻,為人母漫長而艱辛的生活,有風好像終于開始懂得“活出自我”的美好意義,開始光明正大,正兒八經地對婆婆公公的日常指手畫腳起來。
03
孫家川到大定縣城,二十多公里全是山路。那里的人們進城,當時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車。栓子人高馬大、四肢有力,平常人四個小時才能趕完的路程,他三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不過為了能多掙份工錢,他一般都是一次性拿夠大半個月的口糧,這樣一月下來,他其實還回不了兩次家。
當年兒子出生時,家里就一貧如洗,父親又害上眼疾,才使得養活八口之家的重擔完完全全落到了他肩上。
他也沒啥本事,只能拼蠻力,硬撐
剛開始那幾年,日子清苦,一家人吃不飽,穿不暖,后來大女兒入學,每學期五六十塊的學費,也得東湊西借好一陣子。眾所周知,他們家是整個大隊最困難最困難的困難戶。
所幸日子一天天過,老百姓的生活普遍更上一層樓的今天,他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是掙得了一排閃閃亮的紅磚綠瓦房——比別人家遲了近十年,他只覺得苦,并不覺得悔——時運,命也!他全是認的。
但本月才二十五,他已經是第三次回家了。
關于有風和父母之間的那些瑣碎,還是聽一起務工的幾個同鄉說的。
當時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從父親出不了遠門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有風態度的變化。可現在,哪怕是當著丈夫的面,有風也將對他們的厭惡表現的淋漓盡致。
自己不是妻管嚴,但有風性子驕橫,也絕不容易被管治。
家務事誰家都有,婆媳矛盾據說是神仙也斷不了的矛盾。栓子本也不想理會,但他幾次親眼目睹,都覺得事情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目前為止,母親還操持著家里一大半的農務,可就算這樣,有風還是覺得她多余。父親就不必說了,他需要別人的照料,早就是不必活著存在了。
“分家,讓他們搬出去!”有風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洗著一大盆衣服,他剛一進臥房門,她便如此直截了當地說。
待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被氣得腦仁都疼了。“搬哪去?”他壓抑住了怒氣,深吸一口氣,蹲下來幫著她一起洗。
“天大地大的,愛哪哪去,反正別再我眼皮子底下晃就對了!”
“說話別太過分!他們幫著種地帶孩子,也沒比你輕松多少。咱日子過成今天這樣,他們也是出了力的。”他跟她分析事實,依然有耐心。
但她咄咄逼人:“什么力?就你媽折騰的那點兒呀?我看還不夠她和你爸倆人的口糧呢!”
“可我是當兒子的!”他有點火了。
有風呼啦一下子直起身:“可惜兒子沒本事!”她指著他的頭頂,“你自己說,你一年到頭能掙來幾個錢?還有臉說自己是兒子的呢?我都替你害……”
“啪!”
他不由怒火中燒,在她說完之前就掄出了一耳光……
她懵了!
她理應懵的,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打她。
但也僅是一瞬,一瞬過后她就發瘋似的朝他撞了過去……
……
〈下節: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