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人，像是夏天冒泡的汽水和冰西瓜讓你快樂那樣。

01

方璐穿著薄紗似的吊帶棉麻裙，皮膚還是黏黏的，好像有一層糖漿怎么都洗不掉。老院子門口的狗懶于抬眼看她，只是兀自吐出舌頭喘息不停。

天氣一寸寸地熱起來了。

南方內陸的城市開始不再下雨，日子干巴巴的，太陽曬得小鎮青石板的地面顏色漸深，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

她小時候最喜歡的是夏天，同所有小孩子的理由一樣，因為熱浪翻滾的季節里，冰箱總有吃不完的冰西瓜和冰棍，甜甜的，含在口里便像抓住了整個季節。

現在她不喜歡了，她擔心討厭的太陽會把自己曬黑，又覺得額頭生出的汗水要暈花了妝，那樣見到李馮時就不美好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小步往前跑，希望能趕在自己變丑之前先見到李馮。

李馮的車三點到站，方璐在售票廳取了自己兩點半的車票，時間已經過了，她站在出站口，既不去候車廳，也不丟掉握在手里的車票。

她一眼就在擁擠的人群里看見了李馮，男生滿臉疲倦，似是為燥熱的天氣皺著眉。

方璐跳起來朝他揮手，高高的馬尾在后腦勺搖搖晃晃的，青春滿滿的樣子晃了周圍目光疲倦的人。

李馮見到了他，表情從驚訝轉為欣喜，朝她露出明朗的笑容來。

"你怎么在這里呀？"

"嘿嘿，好巧啊，我買了火車票去C城辦事，但是誤了時間，車子已經走了。"

李馮點點頭，方璐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失落還是平常。

兩個人并肩往公交站走去，方璐握在手里的票滲滿了汗水，她仍沒有丟掉也沒有收起，似乎需要竭力向李馮證明自己說的話不假。

有人說，世上看起來剛好好的湊巧，都是精心安排的，誰說不是呢。

02

又到了新的一學期，班里的同學從家里回來后變了許多。方璐顧不得誰誰誰變美變時尚了，她只是發現李馮變黑了。李馮微胖，大概黒顯瘦，她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些，方璐喜歡用自己的偽科學求證一些事，令她有些滿足的快樂。

但是方璐不敢問他為什么黑了，聽同學偶然說起，李馮是因為暑假陪女朋友去練車考駕照，所以曬黑了。

李馮的女朋友比他們都大了好幾歲，那個女生已經18歲了，所以可以考駕照。方璐不以為然，她覺得李馮一定沒那么傻。李馮好像不是很喜歡那個女生，至少她很少聽李馮提起過。

盡管如此，新學期伊始，她便日漸消沉下去，不再快樂了。

方璐不知道李馮對自己持怎樣的情感態度，李馮是一個看起來極為冷靜的人，她沒有見到過李馮情感崩塌的失態模樣，就好像大草原上咆哮的獅子不曾失手過。

于是在這日復一日的揣度中，方璐失望又欣喜，脆弱又堅定，這是她也不曾見過的自己。她覺得李馮稱得上自己的初戀，也不管結果如何。

03

夏天來得很突然，一場暴雨帶來了難耐的酷熱，又一場雨卻也很快澆熄四射的火光。秋天這就來了。

天氣漸冷，方璐就不能穿各式各樣的裙子了，把兩條腿塞進褲子里時，她覺得自己像個笨重的肉粽。這樣的時間里，李馮叫上她和其他幾個朋友一起去郊區游玩，說是秋日最好出去看看風景散散心。

把自己弄得像個風雅的文人般的李馮，方璐不太喜歡。但她還是去了，她很感激李馮沒有忘掉自己這個朋友。

游玩地點是其他人計劃的，李馮只是做參謀，他覺得滿意大家就定了這兒。是在城區邊緣的小山腳旁，一個還在開發中的風景區，環境幽靜，風景很美。初見大家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帶著鍋碗瓢盆的人開始拾柴生火，水在鍋中咕嚕咕嚕冒著泡，另一邊則開始搭帳篷放行李，忙忙碌碌的，熱情十足。

方璐不動聲色地跟在李馮身后，隨他拾柴添火，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發呆。她竭力想找到話題開口，但是在心里掂量了一番說什么才穩妥的時候，開口的欲望便已熄滅，如此往復，直到飯菜熟透，眾人陸續過來圍成了一圈，方璐才舒了口氣，卸了內心的重擔。

上午大家出發的時間不早，一路顛簸，等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加之做飯生火打點瑣碎的時間，天色不經意暗下來了。眾人圍坐成一圈，享用簡陋的晚餐，鍋底的火還在熱烈地翻滾，人們試圖在微寒的暮色里汲取它僅存的溫暖，卻頗有幾分篝火晚會的意味。

04

方璐坐在李馮的正對面，有時柴加多了，或是油水滲出，火堆就會猛烈地躥起來一陣，像是嬉鬧的玩笑。這時候方璐就見不到對面的李馮了，火團和鍋遮擋了彼此，這距離反倒令方璐覺得心安。

大家吃著東西，七零八碎地聊著天，有人提議要玩游戲，來來去去無非是學生時代的那幾個爆款，真心話大冒險自然而陽居于榜首。人人心底都住著一只獵奇的貓，試圖窺探周圍人的世界，而這個游戲剛好給了他們一個明目張膽走進內心缺口的機會。

“那就真心話大冒險吧。”李馮開口說道，雖是建議，擲地有聲卻有著毋庸置疑的堅定。在來時的大巴上，隔著過道，方璐聽見班里的八卦天王小胖問李馮為什么和女朋友分了，李馮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幾句，大概是沒感情吧，沒了感情的戀愛最是殘忍，既是解脫又是羈絆。方璐不知道自己高興還是惋惜，兩者的份量孰輕孰重她無法把握。

李馮也許是壓抑太久了，心里的話只有借著游戲才能說出來。大家沒有異議，游戲就從李馮那里開始了。

玻璃瓶頸第一次就轉到了方璐的方向，大家嚷嚷著起哄，她又搖骰子搖到了雙數點，是大冒險。荒郊野嶺人跡罕至，大家流行的那套找陌生人問號碼在這里是行不通的，于是學生們想出了學生氣的“整人方法”，要她隨便找一個在場的男生擁抱30秒。

火苗這時又滋啦作響，蹭起了幾顆小火星。方璐起身，雖沒有拒絕，眾人卻都看出了她臉上難為的神色。方璐不是那種性子大大咧咧的女生，她好靜，沉默寡言，是男生口中純粹的“小純情”，在那個年紀里，“純情”是毫無貶義的美稱，與異性擁抱對她來說是有些難為情的。

然而愈是如此，人們倒越想看看她最終會選擇誰。趣味的玩笑有時是沒有惡意的，但流露出來的形式又不免有些傷人。

她的眼睛掃過在座的人一圈又一圈，似在思索抉擇，又似在尋求幫助。

良久，愛起哄的小胖帶頭一邊鼓掌，一邊喊道“擁抱～求抱抱”，氣氛熱烈起來，對于她而言再無退路了。這時候，李馮突然站起來，繞過人群走到方璐身前，大聲說道，“你們別為難她了，方璐你就抱我吧，反正我倆兄弟一場。”方璐還沒反應過來，李馮就在眾人嘻嘻哈哈的喧鬧聲中抱住了她。

那一刻，在寂靜無聲的荒野里，方璐似乎聽見了海浪拍打沙灘的節奏，午后的風聲掀起窗簾，吹得風鈴叮叮作響，有歌聲和著鋼琴的旋律，高跟鞋踩過木地板的突兀，咀嚼碎冰的聲音，雜糅在一起，卻在某個瞬間全部被李馮的心跳聲蓋過。

方璐的身高只到李馮的肩，被他抱住時，臉剛好貼在他胸膛前。方璐的感官全部放在李馮的心跳上，她便聞不見李馮身上的氣味，也看不見人們的神情了。相擁的時間應該是不到30秒的，李馮松開摟住她后背的手，往后退了兩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一言不發，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

那是方璐和李馮最接近的時刻了。然而在那樣的時刻，方璐也仍猜不到李馮的想法，若只是朋友，這份恩寵似乎過于沉重。若是有一丁點的喜歡，方璐不會察覺不到他蛛絲馬跡的敗露。想來不過是場朋友間的玩笑罷了。

05

游戲后來，幸運的是瓶頸再沒有轉到過她， 方璐的心思本不在游戲上了，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倒是順遂得多。

天上雖然有月亮，但層層疊住的云影總是遮掩了月光，火光照在每個人臉上，年輕的面孔泛著淡淡的紅。方璐喜歡極了無限溫柔的時光。一個夜晚是這樣過去了的。次日醒來，大家原本打算去爬山，收了帳篷和鍋碗，打算轉移陣地的時候，一陣轟鳴的雷聲擊碎了大家期待滿滿的計劃，只剩下唉聲嘆氣的失落。雨是遲遲沒下，但商量過后，為了安全起見，大家還是返程了，散心的目的是達到了，只是不酣暢的遺憾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這次出游并沒有改變大家什么，回到學校，面對沒完沒了的功課還是滿臉沮喪。而李馮似乎也和從前差不多，考試沒考好或是被老師罵，對他來說都激不起任何波瀾。方璐想，也許這世上能影響他的人，還沒出現吧。

南方的秋天短得像夏天患上感冒后打的一個噴嚏，小鎮的冬日蕭索了很多，人們不再愛上街，時常窩在家里。

方璐發現李馮好像又白回來了些，大概是冷空氣鉆進肌膚，稀釋了黑色素，這種偽科學的分析理論令她自己覺得很滿意。變白的李馮到底是順眼得多，可惜寒假到了，大家又要面臨短暫的分離。

李馮的爺爺奶奶住在小鎮上，但是父母在很遠的大城市，寒暑易節，他都會去父母身邊。方璐沒去過那個地方，偶然在電視里看到都會覺得很親切，像是自己的父母住在那里似的，她又不免為自己的不害臊而羞紅了臉。

期末考最后一科結束時已接近傍晚，方璐在吃面的餐館碰到了李馮，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這種真正稱之為“巧合”的情況并不多得，方璐不知道該和李馮聊些什么。

“你考得怎么樣啊？”李馮不經意地開口發問，沒有任何拘謹和不適。面對他，方璐覺得自己有時像賊，內心有罪，所以做不到落落大方的坦蕩。

“還好吧，題目沒有想象中難。”

”嗯，我也覺得還好，這樣的話，那我們就都能過個安穩的假期了。”

方璐抬起頭看著李馮的笑臉，一瞬間覺得內心安定了許多。無論如何，李馮都會是她的朋友，這對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06

喜歡上李馮，是從高一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開學的時候，方璐家里正在處理外祖母的喪事，所以晚了一個星期才報道。那時，她頂著毫無神采的一張臉到班上，人們以一種同情的眼光注視著她，那些悲憫的目光似濃稠的雞血滴落在她身上，又厭惡又恐懼，她始終無法融入大家的圈子，看起來總是格格不入的那個。

班長李馮為她領了課本，同她說，“方璐，你好，我是李馮，這是你的課本，因為領得晚，可能有些破舊了，你拿書皮包一下就好了。班上有什么不懂的你都可以來問我啊，我是暫任的班長。”

李馮是這個班上第一個跟自己說話的人，在他聽起來仍有些客套的話語里，方璐沒有讀到雞血一般的憐憫，她很感激。

“好，謝謝你了。”她不知道除了謝謝，自己還能說什么，但愿意開口說話，之于她已是最大程度的和善了。

李馮朝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標準的八顆白牙，和電視里的牙膏廣告很像，方璐也笑了。周遭的世界仿佛不再只是陰冷的灰暗。李馮與她成了朋友，在路上遇到了能交談幾句，課間能去請教問題的朋友，她或許只是李馮善意相待的人其中之一，但對于她而言，李馮是生活的圓心，依賴他才能畫出自己的一小片世界。既是方璐后來與其他人相處漸漸和諧，也有了新的朋友，她仍是如此認為的。

在單薄脆弱的年紀，我們窮途末路，試圖尋找救命的稻草，哪怕細枝末節，也會被我們溫柔耐心地珍視著，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07

兩個人吃了晚餐一同出門，夜色沉重地壓下來了。方璐家和李馮家順路，能一起走一小段。

經過晚餐的預熱，方璐覺得，現在與李馮相處沒那么尷尬了。她于是先開口問李馮假期有什么打算。李馮嚴肅下來，一本正經地說，“我打算去上補習班，充實自己，提升自己。”方璐怔怔望著李馮，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李馮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還真信啦，逗你玩兒呢。”方璐繼續沉默，面對突如其來的玩笑，她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讓李馮看起來不那么尷尬。

“我爸媽會回來過年，所以我應該就呆在家里了吧。你呢？”

“我除了待在家里看書，好像也沒有別的能去的地方，學習使我快樂。”

李馮邁了一大步走到方璐身前，望著她，低壓了嗓子說道：“你難道是認真的嗎？”

方璐起先不知道他問的是什么，閃過一絲慌張，差點以為李馮知道自己喜歡他了。等再思考幾秒鐘，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學習使她快樂”這句話時，甩下負擔，輕松地笑出聲來。

兩人繼續向前走著，街上車和人都極少，路燈拉長了影子，走在李馮身旁，方璐不覺得天氣有多寒冷，

到分叉路口時，李馮該走了，他與方璐道別，并隨口說了句，“哪天有空的話，可以來我家一起玩啊。”

方璐一邊揮手，一邊朝他點點頭，嘴角有竭力想掩飾但仍泄露出來的笑意。

這個冬天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變得快樂起來，也像北方被大雪掩埋的麥子一般悄然生長，等待來年春天的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