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侯在蒼云山視察宗廟皇陵工程進度的時候,聽病梅先生匯報說,蒼云山上曾經(jīng)來過一個行蹤“有點可疑”的人。
“那人看起來很年輕,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手里提著一柄香爐,拄著一桿登山杖?!辈∶氛f:“他在山腳下和山頂都徘徊了良久,我上前詢問,他只說自己是來游山玩水,因他確實沒有什么特異的舉動,所以我們也不好多加盤查?!?/p>
“是嗎?”寂寞侯輕輕咳嗽了幾聲:“這種時候,又有誰會來這里游山玩水呢?”
紫耀皇朝的禁武令剛開始實施不到一年,皇龍之氣便發(fā)生異動,寂寞侯在蒼云山一觀龍脈,覺得這局,只怕是要提前破了,想到這里,再冷靜的智者也禁不住血氣上涌,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先生這是怎樣了,需要吾去請大夫嗎?”
背后傳來陌生的溫柔嗓音,回過頭,紫衣文士揣著香爐乖巧地站在原地,目光中是顯見的殷殷關(guān)切,好像他真的只是恰巧路過,順道關(guān)心一下病人。
后來過了很久,寂寞侯回想起他跟無衣師尹的第一次見面,坦承自己曾一度以為他是素還真的又一個化身——太像了,除了長相不一樣以外,言談舉止,行事風(fēng)格,幾乎無一不像早年那某位懷柔之下腹黑險詐、冷酷無情的苦境白蓮。
不過,這一位的冷血恐怕還有過之,寂寞侯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不是素還真,并不對天下蒼生懷有大愛——作為外星來客,苦境不是他的責(zé)任,所以那時的師尹眼中,除了隱藏在殷殷關(guān)切下的嗜血,還有淡看世情的疏離冷漠。
那場天雷勾動地火的會面其實本身并沒有什么戲劇性,無非是紫耀皇朝的現(xiàn)軍師和慈光之塔的前首相進行了一場氣氛友好的非正式會談,會談使雙方加深了解,并達成初步的共識,為日后雙方友好關(guān)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翻譯一下便是,來自星星的師尹先生用來自星星的科技手段,探查出蒼云山皇龍之氣的地質(zhì)異變,并提出一項可行的解決方案——某位從外星追殺他而來的異界王者,恰好也身負(fù)皇龍之氣,誰又敢說這種巧合,不是正應(yīng)了某種天命呢?
寂寞侯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戢武王的名號不久前響徹苦境,不過當(dāng)時皇朝正忙著對付心筑情巢和地獄島,對一群舞刀弄槍的女人沒太在意。但碎島好歹也算一方勢力,舞刀弄槍的,終歸對皇朝不是利好。
師尹說:在下初來乍到,孑然一身,只求一方安身立命之所。
寂寞侯笑道:以師尹之能,只求安身立命,哪里需要動這么大陣仗?
師尹作勢長嘆一聲,愁眉不展道:若戢武只是要殺吾便罷了,無衣老命一條,她拿去便是,可吾身邊還有個徒兒,總不能丟下吾徒在異鄉(xiāng)擔(dān)驚受怕,流落無依。
寂寞侯道:原來師尹還是重情之人。
師尹說:自然,先生施一次恩情,無衣定涌泉以報。
寂寞侯大笑:不敢當(dāng),那吾受了先生的大恩,豈不是要賣身以償了。
談話大致還算順利,雙方都是行動力很強的人,達成了協(xié)議便開始做事。有了無衣師尹,修補龍脈的過程十分順利,反正坑蒙拐騙的事都交給他做,寂寞侯只要等到某個時辰,安排人手去說定的地方圍爐就好,這種不出腦只出力的工作他很久都沒做過了,不得不感嘆跟聰明人合作就是舒服,比拖著身邊一群豬隊友上分容易很多。
事情結(jié)束得很順利,戢武王死于紫耀皇朝的圍爐,臨死前釋出皇龍之氣,大約是想保護她背上的兩個孩子,但終究是沒保住,龍氣被地脈完全吸收之后,皇朝兵士把那兩個嬰兒抱給寂寞侯看,寂寞侯伸手摸了摸,小小的身軀上還有一點余溫,他琢磨著要不要給師尹送過去,又覺得這樣對待盟友太不厚道,便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底下人拿去埋了。
龍脈恢復(fù),紫耀王朝再次如日中天,王朝軍師繼續(xù)奮進在天下止武的理想道路上,一時間也忘記了那位笑起來很溫文的外星狐貍,直到有一天他偶爾想起,信步走到蒼云山下,意外地瞧見一抹紫色身影正順著山路拾級而下。
無衣師尹提著一只空了的籃子,見到寂寞侯的時候愣了一愣,臉上還有些收不住的尷尬,寂寞侯瞅了瞅他手中的小提籃,很精致,像是糕點店里放小孩零食果子的那種玩具籃子,正想打趣說師尹動作真快,在苦境居然已經(jīng)有了家室,乍然省起,戢武王雙子的墳?zāi)咕驮谏缴希瑹o衣師尹只怕是去看他們的。
多可笑,手上染了兩個無辜嬰孩鮮血的人,一個替他們修墓,一個前來祭奠。
好像老天也覺得這場景過于凝重,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兩個人都沒帶傘,好在附近有個茶亭,可以一避。
茶是最粗陋的大碗茶,寂寞侯的手指緩緩滑過碗沿,饒有興味地看著師尹取出一個小盒子,從里面舀出一勺香粉,在蠟燭上烤了烤,裝進隨身攜帶的小香斗中。
“師尹籍焚香取道,取得是何道呢?”
“并沒有取什么道,只是時常少眠,以此寧神罷了?!?/p>
寂寞侯仔細(xì)打量著他,不過相隔了短短一個多月,眼前的無衣師尹跟一個月前在蒼云山攔下他的紫毛狐貍完全判若兩人,現(xiàn)在的師尹看上去依舊溫文爾雅,文質(zhì)彬彬,但眼中的嗜血已經(jīng)不見了,只余更多的疏離和疲憊。
“師尹這是后悔嗎?”
“當(dāng)為之事,無可后悔,軍師難道會為紫耀天朝今日的所為后悔嗎?”
寂寞侯挑挑眉毛:“師尹對吾之行為也不認(rèn)同?”
“非也,”無衣師尹偏過頭去,輕嗅手中的香爐:“四魌界本就崇尚王權(quán),即使是號稱言論自由的慈光之塔,界主也擁有絕對的權(quán)力。所以吾覺得軍師的理想,也沒有什么不妥。”
“但是,苦境不是四魌界?!?/p>
“是呀,苦境不是四魌界?!?/p>
兩人默默對坐,忽然都覺得有些滑稽,一時都笑起來。
氣氛似乎輕松了許多,兩人開始不著邊際地聊天,雨漸漸停了,師尹提著籃子離開時,寂寞侯忽然喊住他:
“吾近來也常常頭疼失眠,師尹能否推薦吾一些寧神的香料?”
“香料自然是有的,”師尹回過頭,眉目間溫柔流轉(zhuǎn):“不過都是吾自己調(diào)制的,吾來日送一些去軍師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