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手握弓弦,看著石臺上渾身是血的衷,大喊:“兄弟們,拉滿弓,為了衷叔,我們一起射。我喊一、二、三。”
一,喊聲出口,所有人屏息凝氣,將弓拉滿。
二,他們直視眼前的靈臺,匯集身上所有的力量于手臂上。
禹的三出口,幾支箭飛向靈臺。同時傳來“嘣”的一聲,這個聲音在當時所有人耳中,無異于晴天霹靂。禹站在乾位,隔壁旁邊兌位上的射手拉得太滿,用力過猛,弓斷了。本人被彈出去幾米,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雷傲驚呼:“澤林。”雷傲話音未落。禹空翻至兌位,快速拉滿弓對準衷射出一箭。這一系列動作在一瞬間完成,在眾人尚未回過神之際,箭呼嘯著穿過衷,直刺刺扎進靈臺,比其他七支箭晚了那么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點。
靈臺在這八支幾乎同時到達,沾滿獻祭著鮮血的箭頭夾擊下,猶如寒冰遇烈火,在一片噼噼啪啪爆裂聲中,嘩啦啦四下崩塌,石塊四處亂飛。一股強大的氣流順勢向四周席卷而去。
禹喊:“快走。”他自己則護住頭部,頂著迎面而來的氣流和石塊,跌跌撞撞向石臺走去。
雷傲扶著澤林,和同伴們在漫天飛石中好不容易鉆進石道。洞廳里發出的聲音穿云裂石,仿佛來自地獄。整個石道也在左右搖晃,石道上藍色石頭皆被震碎,整個石道一片漆黑。
幾個小伙是部落里狩獵好手,無數次臨危不懼。此刻的他們在天昏地暗中不知所措,冰冷的氣流像有無數雙手拼命推他們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們幾個人擠擠挨挨,像一團亂麻被扔出洞口,橫七豎八摔到地上。澤林的腳搭在雷傲頭上,雷傲顫抖著推開臭腳,旁邊的鴻發出痛苦呻吟。雷傲定睛一看,手居然攥著一團黑色繩子,鴻的頭發。
他松手咧咧嘴,想說什么,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胸口如被壓了千斤巨石,體內五臟六腑如被凍住,渾身顫栗,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股氣流已經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嗚咽聲中有憤怒和吶喊,如訴如泣、如癡如狂,震耳欲聾,以催枯拉朽之勢沖向山谷,山谷中的茅草屋在氣流中紛紛解體,陶罐、木制碗筷被吹上天,樹木皆被折斷。氣流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此時,山谷中響起另一種聲音。一個黑色身影張開雙手,猶如巨大蝙蝠張開雙翼,站在氣流的中心,隨時振翅高飛。
是祭司,花白的胡子和黑色長袍狂亂飛舞,他雙目含淚,表情虔誠,用抑揚頓挫的語氣詠誦:“涂山之靈呀,我們狐族毀滅靈臺,讓您無所安生,非我族本意,而是須開鑿涂山瀉洪,拯救天下蒼生。”
“涂山之靈呀,您千百年來和我族世代相守,生死與共。如今是我族負您,祈求您手下留情,放我族一條生路。我愿用我的血為您鋪路。”
在他的詠唱中,涂山之靈暴烈不似從前,但依舊盤桓在山谷中,呼嘯著,滿含悲戚和不甘。祭司爬上桑臺,看著地上的雷傲,搖搖頭,眼中帶著笑意:“一群傻小子。”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輕輕放在傲雷身邊。
祭司高昂著頭,像每一次主持儀式,緩慢邁著莊重的步伐走到臺邊,如大鵬展翅般躍下桑臺。
祭司觸地悶響,鮮血在他身邊慢慢浸染開,猶如一朵朵盛開的黑色花朵。血腥味蔓延,涂山之靈聲音尖銳高亢,瘋狂在山谷中橫沖直撞。
雷傲掙扎著打開盒子,里面裝著七粒丹藥,紫色,晶瑩剔透,是紫晶丹。
有一次,他打獵,誤傷韶水水神的獨生兒子,被水神施法,性命危在旦夕。祭司拿出狐族圣藥紫晶丹,方才救了他一命。
由于紫晶丹所需藥材珍貴稀缺,比如黑熊膽、龍角、鳳凰毛……。火候控制要求精到。族里祭司除了主持祭祀,其他時候只做一件事——煉紫晶丹。祭司如果運氣好,一生勤奮工作,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最多能煉出二十粒。
紫晶丹是歷代祭司貼身攜帶的寶貝,比親生兒女還珍貴。一般有人討,祭司態度很明確:要丹沒有,要命有一條。誰能得到一粒尚屬大幸。當年雷傲能得到一粒,是他爺爺曾救過祭司父親一命。 祭司脫不下這個人情,給了他一粒。聽說,祭司為此心疼得幾個月沒睡著覺。
雷傲哆哆嗦嗦拿出丹藥分給同伴。此時,他發現睡在地上的人多了一個——禹,此時,禹渾身是傷,懷里是一只沾滿血跡的九尾狐,胸口有一個貫穿前后的箭傷。
那只九尾狐是死去的皋衷。一般九尾狐活著的時候,本相和身體可隨意變換。死后一個時辰內幻化為本相。
紫晶丹只有七粒,受傷的是八人。雷傲陷入兩難。一邊是嬌心儀的貴客,一邊是自己和伙伴們。
此時,涂山之靈一通摔摔打打,已然不厭其煩,于山谷中央盤桓而上,卷起樹葉、木棍、衣服、陶罐碎片,如女巨人黑色裙裾上的花紋。這些“花紋”呈螺旋狀越升越高,最終如雨般紛紛揚揚砸下。涂山之靈如一股濃煙沖出山谷,向西北方向飛去。
禹輕輕將衷平放于身邊,他從喉嚨里里擠出幾個字:我不用。隨即昏睡過去。禹連射兩箭,為了帶走衷他走在最后,遭到的反噬最強,能活著走出來已經萬幸。
雷傲和其他六人服下紫晶丹,一股暖流擴散全身,縷縷青霧透過皮膚飄散出來,他們調息打坐,一個時辰后,青霧散盡,體內的陰寒毒消除大半。
待他們睜開眼睛,潔白的月光灑在桑臺上,禹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嬌和藥長老。藥長老說:“他脈象雖微弱,體內比別人多了一股連綿之氣護住心脈。按理說他受那么重的傷,早就撐不到現在了。”
嬌問:“可有解救辦法?”
談話間,一個黑影居高臨下向他們撲下來。雷傲撲過去護住嬌。其他人準備弓箭。一只大鳥輕盈落到他們面前,羽毛藍色,三個頭,一個頭像羊羔、一個頭像斑鳩、另一個頭像人。像斑鳩的那個頭長嘯,聲音清越響亮。長嘯聲中 ,藍色的液體從嘴角滴下。
藥長老喜出往外,連忙伸手接住藍色液體,將其倒入禹的口中。鳥的另一個頭人頭開口說話:“逼出寒氣。“說罷,三頭鳥振翅飛走。
藥長老看著三頭鳥在月光下展翅高飛的背影,他目瞪口呆、嵐嵐自語:“太神奇了,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三頭鳥。”
嬌依言催動內力幫禹逼出寒氣。不一會兒功夫,禹身上透著青霧,待青霧由濃變淡,禹蘇醒過來。
第二天早上,山谷外紫藤樹下,狐族男女老少幾百號人圍在鷹形巨石前。管逢拖著他的蛇形尾巴,忙前忙后。
“瓦嬸還沒把義帶過來?什么,他還沒醒?”
“你們幾個再去拿點清水來。”
巨石下,衷和祭司已被擦凈血跡,擺放在花叢中,頭向山谷,九條尾巴如瀑布般垂下去,像一件華麗的衣袍在朝陽映照中熠熠閃光。衷是灰色的,祭司則是黑色。
嬌跪在父親面前,一言不發。禹坐在一旁包扎傷口,他的視線從未沒離開過嬌,飽含愧疚和痛惜。
皋陶把管逢拉到一旁:“土地神,依你看涂山之靈以后會回來嗎?”
管逢抬眼看著西北方的天空,此時朵朵白云如一群綿羊悠然漫步于藍色蒼穹,昨晚的驚心動魄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搖搖頭:“不好說。涂山之靈自涂山形成之后便在此享受日月精華,凝煉成精。自你們狐族到此,在西王母安排下,和你們結為生死契約,相互照應。”
“從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來看,這一千年來,他的力量壯大得超乎想象。若不急于治理洪水,破壞靈臺,逼他離去。誰也不知道他今后成魔還是成仙。”
皋陶說:“此次我族損失巨大,開弓沒回頭箭,今后走一步算一步。”
“開始吧!”狐族所有人跪下,新任祭司身著黑衣,焚香念文。管逢站在鷹形石前念動咒語,奮力將拐杖戳向大地,“嘭”,金光閃過,鷹形石中間裂開一個大縫,兩具九尾狐緩緩滑進石縫。金光閃過,鷹形石恢復原樣。
禹扶起嬌。陽光灑在嬌的臉龐,如明月清風般清朗,一時讓幾個男子眼神充滿艷羨,尤其是雷傲,滿臉柔情兼恨意,恨不得一腳把禹踢開。
嬌無視眾多目光,她狠狠扇了禹一個耳光。“啪”,禹的左臉又紅又腫。
嬌直視他:“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
禹一動不動,神色坦然:“知道。我射了衷叔一箭。”
嬌問:“接下來,你該做什么?”
禹伸出右臉,低下頭:“你用力扇便是。”隨即補了一句:“小心手疼。”
“啪”脆響再次傳入所有人耳朵,在場的人正要去山洞,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嬌如此狠絕。一個人經歷重大變故,不是變強就是變瘋。
嬌怒視禹,禹的雙臉又紅又腫,他依然沉默低著頭,既不躲閃也不申辯。
管逢拉拉皋陶:“首領,你不去說說?”
皋陶低頭看著這個矮他半個身子的土地神,反問:“說什么?孩子們的心結由他們自己解。”
管逢不理解,眨巴眨巴眼睛。
皋陶斜著眼睛,補一句:“你看,說你老你還不服氣。”
管逢發出響亮鼻音作為回答“哼”。
禹打破沉默:“嬌,我可以走了嗎?”
“不行。”
禹悄悄瞟到嬌的雙手微微顫抖。他手腳麻利解下腰上的刀,遞給嬌:“你可以用刀,扎我哪兒都行。”
嬌眼神冰冷,接過刀。所有人心跳加速,倒吸一口冷氣。
嬌緩緩拔出刀,逼視禹:“禹 ,你要走?”
禹回答得干脆利落:“找人挖涂山。”
“不行。”
這次輪到禹眨巴眨巴眼睛:“為什么?”
“因為你還沒娶我。這把刀我喜歡,算聘禮。”
禹大喜過望:“行,我們什么時候成親?”
“今晚。”
不遠處樹叢中,傳來悉悉索索腳步聲和說話聲。 眾人拾起武器,齊整整對著那片樹叢。
從樹叢中鉆出兩個人,他們驚呆了:眼前齊刷刷拉滿弓的箭、明晃晃的刀,還有無數戒備的眼神。兩個人不約而同說:“別動、別動,我們是好人,我們沒有惡意。”
禹大喝:“別動手。”
來者正是望江和止浩。他們在洪水邊等了兩天,還沒見到禹回去,搭小船來到涂山。在山里兜兜轉轉一天一夜。凌晨,山谷這邊涂山之靈搞出的動靜很大,他們便順著聲音找了過來,一路上打退了好幾波長右、棕熊進攻。
禹走到他們面前:“你們倆來得正好。望江,你回平陽拜見舜帝,請他調撥物資、人手來涂山。止浩,你拿著我的牙牌到涂山臨近部落,嚴令各部落首領派青壯年來涂山,助我鑿山泄洪。”
兩人聽罷領命,仔細端詳禹:“大禹,幾天沒見,您長胖了?”
禹摸摸臉,又紅又腫。
入夜,山谷東南側大大小小十幾個山洞熱鬧非凡。山洞前一大片樹林里,皋陶指揮狐族收拾家當,砍樹搭草棚,開荒種地。
義還沒有醒。藥長老說,義的心脈受損,還需休息一些時日才能蘇醒。
入夜,忙碌的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興致勃勃參加禹和嬌和婚禮。由于事發倉促,加上忙于重建家園,禹和嬌的婚禮一切從簡,他們穿著從山谷廢墟里找到最好的衣服,破損部分被瓦嬸找布料補好,在新祭司主持下,在西王母牌位前跪拜算是完成結婚儀式。
雷傲帶領青壯年徹夜巡邏。他用忙碌來掩藏不住心底失落。幾天以前,他還是部落里公認的最優秀、最英俊的青年,只有他才配得上嬌。
自從禹出現,他知道他和嬌之間再無可能。這種失落比家園盡毀還痛苦數倍,他甚至想過發瘋,想過死。
可是,他自小便是部落里最耀眼的男孩,他在族人面前永遠代表驕傲和堅強。他曾無數次和對手、和野獸面對面,把最兇狠、最不可戰勝的目光留在對手的眼中,然后將其一舉殲滅。
這次他選擇了隱藏自己,裝作沒事人一樣。任由嫉妒像火一樣灼燒他的靈魂。
禹和嬌的洞房是新搭建出來的木棚里。嬌已然不再是少女,她迅速長大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四處玩耍。
白天,她換上耐磨的灰色粗麻衣服,挽起青絲,和其他女人一起忙出忙進、采鮮果、采摘草藥、修補損壞的家當。
她的眼神變了,多了幾分堅毅和哀傷。嬌在血與火的考驗中淬煉出堅韌,與生俱來的母性被激發出。這一切在禹的眼中,變成驚嘆和敬佩。
晚上,他們相擁坐在木棚外,看漫天星光。禹說:“嬌,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陪你。”
嬌說:“我明白。我伯父說舉全族力量助你鑿開涂山。我的父親在天上看著你,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
四天后,止浩帶來涂山鄰近部落抽調的人手。
禹親自清點人數。站在他面前的二十來號人,半數頭發斑白,身體瘦弱。他粗略估算一下,按現在的人力,至少三百年才能挖開涂山。禹安排他們暫時在山谷口鷹形巨石附近安營扎寨,接受皋陶調度,和狐族一起清理山谷中物品。
他帶止浩下涂山,來到涂山南面最大的部落繆。據止浩描述,繆的首領繆利精于算計、貪財好利。三天前,止浩拿著禹的牙牌征調人手,繆離各種托詞,各部落首領見風使舵,隨便派出幾個人打發止浩。
禹先做了一番安排,只身來到部落營地。部落大門約有三丈高、兩丈寬,被涂成土紅色,兩邊分別站著兩排守衛。大門正中鑲嵌一個牛頭,禹抬頭,一雙巨大黢黑的牛眼睛正注視著他。
禹遞上牙牌,守衛小跑送進去。不一會兒,一群人急匆匆走出來,領頭的五十多歲,五短身材,身披黑熊皮,眼神靈活。此人就是首領繆利。
繆利熱烈歡迎禹的到來,他命人擺酒席。他還邀請來附近部落首領,大家圍坐在庭院里,篝火熊熊燃起,篝火架子上架著整只的羊和雞。仆從們抬上用陶罐裝的酒。
繆利笑容可鞠,頻頻勸酒。禹也不含糊,大快朵頤。席間,繆利說:“大禹,前兩天您派部下來調集人手,當時我們忙著安頓災民,沒抽出太多人手。”
他爽快拍拍胸脯:“舜帝早已通告天下,令我們所有人出力抗洪。今晚您吃夠喝夠,明天早上咱幾個部落的人隨你挑。”
其他幾個部落首領也點頭稱是。禹抱拳:“各位首領,禹在此謝過。”
喝了兩個時辰,禹滿含醉意起身來告辭。繆利留他在部落里休息。禹謝絕。他搖搖晃晃走出營寨,接過火把,向涂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