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如玉

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怳而乖懷。

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凄而增悲。

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

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


——楚辭屈原《遠游》


我是一個和尚。

但不念經,不吃素,不打坐,不尊戒律。

我雖穿素衣,也掛個佛珠,也住在寺院,也混在師兄弟之間聽經打坐,但我卻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和尚,只是外表看上去像罷了。

而且,我長相異常。

聽師父說,從我小時候就是光頭,長大了,還是不長頭發,初以為是病,也去瞧過,大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說許是我天生就是出家人的命,不長頭發不是省事?就沒有其他師兄弟的煩惱,可是師父卻覺得這不正常,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就是,我的右半邊臉有一塊青紫色的胎記,遮了半張臉后又蓋住了半個后腦勺還從脖子一直到前胸才漸消于皮肉之色。

其他師兄弟都說不曾見過這么一大塊胎記,所謂,這胎記是前世誰給留的記號,是要在今生好方便來尋,可是我非旦沒人尋,還被扔了,他們就說,許是做下標記,方便看見就扔,怕是個禍害,為此,我懊惱了好幾天,師父知道后,罰他們砍了十天的柴,從此沒人再提。

那胎記就隨著我長大一直相隨,他們和我都看習慣了,十來年,也算平平安安的。

而我為何成了一個不是和尚的和尚呢,所謂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話說那是十八年前,我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從出生到剛足月,連年少雨的村子就下了二十九天的雨,大雨沖毀了許多人家,結果村民們說我是不祥的孩子,于是在第四十天時,我爹背著我娘將我帶進山里去祭山神。

結果三天后,一個寺院的老和尚在山神廟里發現了我,而在廟外還有一頭猛虎,那老虎只是守在門外,遠處的樹下有一頭死掉的野狗,那老虎看見老和尚,竟然向他點了點頭后轉身走了。

于是,我就被老和尚帶回寺院,本想收我當個弟子,但是卻沒收,我叫他師父只是這么叫著,沒有行過禮,沒有剃度,至于原因,他不說,我問死他也不說,只是敷衍地說我沒有出家人的命,就成了謎。

他并不嚴柯我遵循寺院的規矩,只讓我不要殺生、不要做惡就好,也任我漫山遍野的瘋玩,到我該念書的年紀就讓常來送米的小哥送我下山念書,我對那些四書五經什么的一看就煩,但對于燒書很有興致,于是先生很客氣地把我送了回來,還很禮貌地對大師父說:“要讓他再來我的私塾,我他娘的就來拆廟?!?/p>

大師父沒指責我,因為我背旁的書不成,對那一房子的經文看過一遍卻倒背如流,我記得他曾小聲嘆息了一句什么:“終是逃不掉的命數。”再問還是不說,我就成了一個住在寺院的,假和尚,至今。

后來我再長大了些,大師父讓我出門,說我該活的像個凡塵中人,將來也必是要娶妻生子的,就讓小師兄送我下山,另找了處宅子打掃干凈讓我住下,可是我聞慣了香火味,聽慣了誦經聲,沒兩天就溜了回去,哭著喊著要出家,大師父無奈,用他疼愛我的方式揍了我一頓把我送回來,第二天,寺院就著了火。

一座寺院成了廢墟,只有一個俗家的師兄坐在門外,說大師父讓他留下照顧我。

我始終覺得這個師兄在騙我,他說大師父故意燒了寺院,還說讓他當我的師父,還讓我給他磕三個頭,我踹了他三腳,差點把他的牙打掉,結果我倆一路從山上打到山下。

天黑了,我們餓,四下化緣,從那天起,我們就相依為命,他鬼主意多,說我們可以假裝出家人,反正都是大光頭,就跟人們說我們會驅鬼除魔什么的,好混幾個銀子花花,不然當乞丐太沒追求。

對于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

我們遠遠離開了這個小縣城直往南去,聽說那邊天氣好,人也富庶,并且做生意的人都迷信的很,隨便就能騙點錢花,我們就上路了,而我沖穿有帽檐的衫子,遮著半張臉,起行是怕嚇著人,后來人們更覺得我神神秘秘,而師兄也算爭氣,處置了幾個小鬼魅,他們就愈發地覺得我們手段高明。

師兄機靈,索性讓我不說話,或者少說話,故做高深地在一旁,假意對他指點一二,事情辦的利落,名聲便也傳上江湖,我卻總擔心有一天會暴露,于是我們從不在一個地方多過三日,三年來,倒是走了不少地方。

現在來說說我師兄,他比我高一頭,瘦,賊精,又喜好偷奸耍滑,還好色,看見美女就走不動路,總要借機上前搭訕幾句,或摸摸人家小手才善罷干休。

他其實長的不賴,眉清目秀的,一雙眼睛尤其清澈單純,但是,只有我知道他的骨子里是什么德行,用斯文敗類、衣冠禽獸、道貌岸然來形容他一點沒錯,反而還差強人意一些。

可是,那些姑娘們卻反而愛纏著他,知道他是個和尚才對他有些分寸,如果蓄了發,定是個禍害姑娘的花花公子,不過我見他沒有做出格的事,也只能視而不見。

而我嘛,因為始終遮著臉,也有些膽大妄為的姑娘想來一探我的芳容,我卻躲著,我寧愿讓她們以為我和師兄差不多,可以多留著幻想,但日子久了,我也開始煩惱,憑什么勾引,呃,吸引小姑娘的總是他呢?我也可以有這個實力嘛。

我對著河水發呆,看著自己一半的丑臉心里別扭,真想一頭扎進去死了算了,不過又想著師父的話,人的皮囊只是表象,重在內心,看寺中那些羅漢護法,哪個是面目清秀的,卻不是照樣心懷天下?

我指著韋陀神像,他用手指敲了我腦袋一下罵了句榆木腦袋!就走了。

師兄跟寺里的武僧學過些三腳貓功夫,僅能防身,再加上他替人辦過幾個鬼魅的事,有了些名望,就愈加得意忘形,我勸他做人做事不要張揚,他說我沒見識。

“師兄,我早就說了,讓你不要這么囂張嘛?!?/p>

正午,我們坐在一家酒樓的對面,我摟著行囊側臉看著正在剔牙的師兄,他垂頭看著地面冷笑:“囂張怎么了?本大師我……”話沒說完,旁邊一個壯漢抬腳在他左邊肩膀上踢下一腳,罵罵咧咧地說:“還他媽大師呢?嫌這打挨的輕了吧?”

我忙說:“有話好好說嘛,別動手呀,善哉善哉!”

“善你爺爺!”那人說著又向我腳腳踢來,師兄一下抱著那人的腳,嘻皮笑臉地說:“哎哎,要踢踢我,我師弟體弱多病,經不得大爺這一腳的,我,我這不是也沒法子嗎?為了給他醫病,只能四處化緣?!蔽殷@訝地看著他擠出了兩滴眼淚來,真的假的?

沒見他跟誰學過演戲啊。

“放屁!你給他醫?。磕钦{戲我家小姐干嘛?找死!”說著掙脫開來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腳,他哇呀呀一聲倒在地上又是打滾又是叫嚷,引來四下一看關切的目光,我趕緊拉著帽檐把臉盡可能地擋個嚴實,這臉已經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丟不起。

那壯漢追著師兄要打,遠遠跑來一個小家丁,一面跑一面叫嚷:“別打了,老爺讓你帶他們快去!”

畫面暫停,我先來解釋一下這件事。

我們呢路過一個小鎮子,正準備去鎮上的白清寺掛單,結果正碰上香會,寺外人頭簇動,我們只好先在門外候著,等人少了再進去,結果就在這等著的功夫,師兄就瞄上了一個姑娘。

那姑娘一頭黑云似的長發,淡眉,大眼,小嘴,白膚,身后還跟著個小丫頭和一個家丁,正是傳說中的膚白貌美小佳人。

師兄早就口水長流,也不等我阻止他,他就像見了骨頭的狗一樣撲了出去,然后步伐輕盈地停在那姑娘面前,正人君子般地雙手合十說要給姑娘看手相。

我忙躲在樹后,希望別有人認出我們來,或者那姑娘抬手給他一耳光的時候,掌風不要波及我。

我躲在樹后偷偷看他們,就這一閃身的功夫,二貨師兄竟然已經抓住了那姑娘的手,不過那姑娘應該是被師兄的美色所迷惑,竟然不掙扎,沒有賞他耳光,還抬眼癡癡傻傻地看著他。

他就站在那里擎著那姑娘的手看著沒完,一旁的丫環和家丁眼里都要冒出火了,我甚至懷疑丫環背后藏著一口九環大砍刀!按不住刀柄就要砍向師兄的脖子了,他還在那里叨叨叨。

我正想撿個石子丟過去提醒他一下,卻見他的臉色突然變了變,抬眼盯著那姑娘的胸口,這下完犢子了!

我一捂臉,眼睛從指縫向外看,就見他竟然還伸手往姑娘的胸口探去,作死也不是這么作的好吧?我恨鐵不成鋼地想著,果然,那丫環發彪了!

一把拉過自家小姐的手就開始大罵,那口才,嘖嘖,太屈才了。

家丁不管三七十十一,抬腳就踢,師兄轉身就跑,結果一腳踩了誰扔的香蕉皮,一個狗啃泥仆了街。

我再看那小姐,卻還是癡癡傻傻地笑著,還流著口水看師兄,趕情,那是個……師兄,你真是不挑食。

我正想怎么去救他,家丁卻帶著丫環扶著小姐走了,四下圍觀了許多的吃瓜群眾對師兄指指點點,師兄沒事人似地起身撲打干凈身上的土這才向我走來,我已經躲到一側的巷子深處去了。

師兄很懊惱,一句話也不說,邁步往前走,直接進了一家酒樓,坐在窗前,叫小二上酒上菜,臉上卻肅著。

可是酒菜還沒上,酒樓外就圍了人來,帶頭那個是個一臉護心毛的粗壯家丁,叉著腰在外面叫囂,師兄小心地從窗欞向外看,小二已經跑來說,那些人是來尋他的,讓他快出去,不要壞了他家生意,一面哄我們走。

師兄很是不屑他這小人做為,當即就要動手,結果,那些人沖將進來,拎了我們兩個的衣領就扔了出去。

接下來他們對我們就是一頓爆打,當然,師兄替我挨的多。

他一面被打一面叫嚷:“你們家小姐中了咒,我那是要救她,你們不識好歹,她的命不出三日,你們這些有眼不識泰山的蠢蛋!”

他一面挨打一面叫罵,倒是聽得我一頭霧水。

“師兄,你說啥呢?”我問他。

“他們家小姐走背字,讓人下了咒,哎喲,媽的,打人不打臉知道不?”師兄的臉上被揍了一拳。

那個家丁聽了,立即讓人回去稟報,他則留下來看守我們,若是事實,便好說,否則,就將我們倒掛在城頭三日!

畫面繼續。

那個小家丁喘著跑來,粗壯家丁一手一個拎著我倆往回拖,小家丁替我們拿東西。

“喂,我們是去救你家小姐的,你好意思這樣嗎?放手!”師兄叫罵,粗壯家丁狠狠道:“先拎回去,如果治不好我家小姐,我就把你們丟井里,也不必講禮,如果治好了,再與你們賠不是!”

這個粗漢子!我腳尖點地地跟著走一手扯著帽子,怕露了臉來嚇了人,先被填了井。

那小姐的家其實不遠,在城中,高宅大院,兩扇大門外站著守衛,門前兩口大石獅也是威武,再看門匾,寫著朱宅。

看這么大的排場,怕不是個員外家?

我們被拎了進去,這臉實在是丟大了,可是我們能怎樣?忍著唄,希望師兄能把這面子找回來。

我們被帶入后院,老老實實地坐在石桌旁,四下有家丁圍著,我正想問師兄有多大把握,卻見他正偷眼四下打量,于是我低聲問他在看什么,他神秘地向我伏過身來說了句:“看哪能跑?!蔽业男木蜎鰶隽?。

沒一會兒,一個穿著綢緞的中年大叔踱了出來,身后只跟著兩個人,一個是那粗壯漢子,一個是個婆子,穿著一身白衣,頭發雪白地散在身周,若不是白天,這乍一看,還以為跟著個女鬼。

大叔抬了抬手,四下的家丁就撤了出去,那粗壯漢子立即對我們吼:“這是我家員外爺,朱老爺,快行禮!”

我們起身,雙手合十,朱員外則對那粗壯漢子皺眉:“怎么這樣對二位小師傅?無禮!先退下!”

粗壯漢子正要解釋,又經不得員外的威嚴,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二位小師傅請坐,這是城里看風水陰陽的先生,方才家丁來報時,他也正在,聽二位師傅所言,便想請來相談關于我家小女的事。”朱員外倒是態度誠懇的很,而讓我吃驚的是,這個女鬼,竟然是男的?我不由又仔細打量卻發現他也盯著我看,我心下一震,他一只眼睛是白色的,我若掀開帽子,不知道誰能更嚇誰一跳。

師兄清了清喉嚨不客氣地說:“朱員外,我是出于好意,見你家小姐異常,不過說了兩句,就被打成這樣,你們這城里風氣倒是彪悍的哪?!?/p>

朱員外淡淡笑了笑撫須道:“也是平日我護女心切,這些個下人們也都看在眼里,實不相瞞,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以往都是機靈聰慧,去年上元節后,就突然一病不起,昏睡了幾日后再醒來,便是瘋瘋顛顛的,不認得人,也不會說話,只是會發呆會笑,請了無數郎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連上官先生也直說蹊蹺,今日聽得小師傅說出個中原因,便覺得許是小女遇到了救星,所以才請到府上來,下人們也是為了護她名聲,多有得罪之處,還望二位小師傅海涵,朱某定當賠罪,若能救得小女,也定會重謝?!?/p>

我們聽這朱員外說的如此真誠,也只好不再追究。

我偷眼看師兄,見他又戲精附體:“原是如此,那么還是小僧狹隘了。正所謂救人一命,盛造七級浮屠嘛,若能真的救小姐,小僧定當全力,不過,小僧也只是推測一二,還未曾看個分明,小姐就被帶走,如今又落了這一身的傷,眼前現在還是陣陣犯花昏,又有些口干舌燥的,實在是……”

師兄想討杯水的水平也是讓人敬佩。

朱員外一愣,立即讓下人們送上水果,茶水點心來,擺了一桌,師兄也不客氣,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伸手拿水果吃,朱員外又讓人來給我們醫傷,忙碌了半天,那個叫上官的風水先生就一直悶坐在一旁冷眼觀瞧也不言語。

“茶也飲罷了,是否可以去看看小女?”等師兄喝了兩壺茶后,朱員外實在忍不住發問。

師兄這才裝模作樣地起身道:“嗯,那便去看看她吧?!?/p>

朱員外起身說了聲請,就轉身帶路,師兄切在我耳邊說:“等下見機行事?!?/p>

我蒙蒙地點頭,見雞?哪有雞?

我們隨著員外一路走進一座小別院,二層竹樓上圓窗里,一布紗窗自窗里飛揚著,門外一株桃樹倒是開的艷麗,若大一棵遮了半個院子,厚重的桃花將整個小樓環在樹蔭里,大片的粉色花瓣像一大團的霧,宛若虛幻之境。

我看著那桃樹有些分神,師兄卻大喇喇地要往繡樓里進被員外攔下了:“小師傅,我們便在這院中等小女下來吧?!睅熜诌@才錯愕,忙弓身說好,早有下人前來引著我們坐在一旁的桌畔,我則還是站在樹下仰看那樹冠。

沒一會兒,小姐下來,嘿嘿地笑著,我這才轉頭去看,只一瞬間,我似是錯覺地看見她那臉后似是還有一張臉一閃而過,就像是水中倒影,我忙揉了揉眼,那臉又不見了。

丫環還是方才那個丫環,拉扶著小姐走上前去行禮,員外讓小姐先坐在一旁,小姐如孩童一般拿桌上的果子張口就咬,員外只是嘆息搖頭,又將目光移到師兄身上去。

師兄也看向那小姐,然后指著她胸前一物對員外說:“小姐佩戴的是何物,可否讓小僧一看?”

員外看看道:“那是她母親臨終前給她的遺物,芳兒,取下來給小師傅看看?!?/p>

小丫環應了一聲忙去取了雙手遞給師兄,再沒有那彪悍模樣。

師兄接在手里看了看,高深地一笑轉頭對我說:“師弟,你來看看。”他那套把戲又來了。

我無奈地走過去接在手里也學他的樣子假模假式地看著,可是,看著看著,我卻發現了不同。

這是一顆普通的玉珠,中間穿了孔,孔邊裹金,被一條鏈子穿著。

這玉珠有拇指頭肚大小,通體瑩綠,只是觸手冰冷,我舉在臉上仰望,卻忽見這玉中有什么東西篤然一閃而過,而且還在玉中閃過一絲血線。

我低頭將它置在掌心再看,那血線不見了,我簇著眉將它還給師兄道:“有東西?!?/p>

身周眾人錯愕,連師兄也小心地看向我,用眼神和我交流,想知道我說的是實話還是作戲。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也用眼神告訴他,這玩意不對,最好趁機開溜別惹麻煩,我不知道我這么復雜的信息是不是他都看懂了,總之他咬了咬牙,轉身看向員外:“朱員外,我這師弟可是有一雙惠眼,凡是有異的物事,他都能一眼識破,方才你也聽的真切,這墜子里有異相,還是不要……”

話未說完,小姐突然兩眼翻白倒在地上,一雙手用力地伸向這墜子,全身顫抖不已,眾人大驚,朱員外忙將她抱起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又看向上官。

那個上官像是做夢才醒來似的急忙上前,我趁機碰了碰師兄又沖他擠眼睛,并看了看大門處。

他一點頭,起身就要走。

朱員外忙喊他:“小師傅哪里去?”

師兄回了句:“我師弟說,門外有人影,我去看看。”說著便跑到門外四下看看又折了回來,手里還握著那墜子,結果一步沒踩好又跌了一跤,那珠子咕嚕嚕地滾到了桃樹下。

小姐不知哪來的力氣分開眾人就撲到樹下去,雙手緊緊地握著那珠子,便又安靜下來,傻笑著坐在樹下直看那珠子。

我無奈地上前師兄扶起來,他有些臊眉抬眼地拍身上的土一面給自己找臺階下:“哎呀,方才好像有一支手扯了我一下呢,真是奇怪?!?/p>

眾人沒人理他只去看小姐,我則對他低語:“那珠子有麻煩,還是快點走的好?!彼@愕,眼里冒著原來是這個意思的眼神看著我。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

“這樣走不太好吧?這個還沒到手呢?!彼蛋档卮炅舜晔种浮?/p>

“銀票重要還是命重要?”我低聲喝斥他,我們之間有一套法子,就是可以不用動唇就能說出話來,當然,肯定有別人也能這么做,別找茬啊。

師兄理所當然地回我:“當然銀票重要?!闭嫦胍话驼婆乃浪?,不知死活的玩意兒!

他們把小姐送回樓上,我們又坐在樓下,朱員外一臉愁容看著師兄:“小師傅,這該如何是好?快想個法子吧,那珠子里究竟是什么?”后一句是問我的。

我正要開口說話,師兄搶先道:“怕是什么的魂魄?!蔽铱聪驇熜郑肋€不跑?也不知道誰說最怕鬼的,現在還這么坦然自若地裝大尾巴狼,等會真鬧起鬼來可別嚇尿了褲子的好。

“魂,魂魄?”朱員外有些語結,瞬時從額角流下汗來,他忙抬手去擦,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是,什么的魂魄?”

師兄一時回答不上來,好在他腦袋靈光,眼珠一轉便說:“是什么,朱員外更清楚吧?”

果然,這么一問,朱員外的汗就更多了。

此時站在一旁的上官突然,終于開口了:“依小師傅所見,該如何是處置呢?”這個上官肯定一天沒喝水,嗓子都像兩塊石頭摩擦一樣,沙啞,我忍不住咳了一聲。

他們都看我,我怕他們對我提問,忙逃到樹下去假裝繼續看桃花。

師兄正不知道要怎么說,我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幾月了?”我突然問了一句。

身后眾人都愣著,朱員外答道:“快六月了?!?/p>

“六月?”我喃喃地念著,因為戴著帽子,頸子上已經出了汗,我轉過身看向他們,“六月還有桃花開,倒是奇怪?!?/p>

朱員外以為我要說什么,聽了這句,展顏一笑道:“這家這棵桃樹種的久了,又背陰,年年都是開的晚,謝的也晚?!?/p>

我點點頭,又看向桃樹,那過份大的樹冠每一朵桃花都開到最大,似是在用全力在掙扎似的,不禁讓人覺出了一絲悲涼,似乎這花謝了,樹也死了似的。

“還是奇怪?!蔽矣终f。

“哪里奇怪?”師兄終于忍不住走到我身后來仰頭看樹。

當年師傅夸我榆木腦袋的話應該用在他身上才合適,我盡量平心靜氣地用我們的方式說:“你的眼睛是用來出氣的嗎?這么大一棵樹,開這么多花,樹下半片花瓣也沒有,不奇怪嗎?眼睛不在家啊?”

他一驚立即低頭看樹下,果然,若大一片石板地只有幾根從縫隙中伸出來的草,卻果真沒有花瓣。

“許是被掃去了吧?”他說。

“往年寺里開杏花,我們在樹下掃到快天黑,那花瓣就不住地落,氣的你要砍樹的日子忘了?”我提醒他。

大愚弱智的師兄終于想通了,一拍巴掌嚇我一跳,我驚愕地看他,他轉過身對朱員外說:“問題的癥結找到了,就是這棵桃樹!”

我差點暈倒,師兄你說話過過腦子不會死的好吧?平時那么機靈,這會腦子欠債了?

可是朱員外卻并不奇怪,聽他說完倒是看向桃樹發了怔,喃喃自語:“阿桃,不會是你吧?”

“阿桃是誰?”師兄問。

“阿桃是員外的妾室,前些年因病過世了,一心想當正室,卻沒等到那天?!币慌缘纳瞎偬嫠f。

“對嘛,一個妾室想上位,結果掛了,所以就把滿心的怨氣放在了小姐身上以達到報復之心……”師兄又口沒遮攔起來,我暗中扯了扯他,上官瞇了瞇眼睛沒有說話,眼神帶著些許不滿。

師兄卻還是堅持說:“我沒說錯吧,哪個女人不想當正室呀?對了,那小姐的親娘呢?”

朱員外搖搖頭哀切地說:“在小女十歲時就病故了。”說完又突然想起什么來,看向師兄,“你方才說和桃樹有何關系?”

師兄一怔突然看向我,他們也隨著他看向我,我心里暗暗問候了師兄的祖上,然后說:“這桃樹也有些問題,這,樹下,是否埋了什么?”我開始攀扯以往看過的鄉野傳聞和聊城志異。

朱員外想了想又搖頭說:“這樹,是小女的親娘嫁給我時帶來的樹苗就種在這里,一直不曾動過,也并未埋下什么?!?/p>

我一愣,沒埋什么?那怎么編?桃樹成精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小姐臉上出現的那張臉,也許真是桃樹成精了,不如,就編一套說辭來蒙混過關,等我們活著離開后就趕緊逃走。

于是我正準備開始說書,突然耳朵里嗡地一響,我忙捂耳朵,便發現面前的一切事物都開始扭曲旋轉,他們像是從水波里看過去似的,我腳下不穩幾欲跌倒,卻發現自己竟然浮向半空,四下里全是桃花,無比厚重地包裹著,糾纏著擋了視線,阻絕了聽覺。

而一張臉,從那花瓣里突了出來,卻是一個男子。

“你是誰?”我問。

他向我施了一禮,緩緩說:“請讓朱員外同意我們的婚事,不然,朱小姐就會一直癡傻下去,無人敢娶,直到百年歸老?!?/p>

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倒讓我有些茫然:“你是誰?究竟?!?/p>

“我是城里的私塾先生薛景然,和朱小姐私定了終身,朱員外不允,我苦苦求他,朱小姐也百般哀求卻都被回絕,去年上元節時,我們約好私奔,可是,我卻跑的急,自護城河失足丟了性命,我當時一道幽魂在半空飄蕩,結果看見朱小姐,想與她話別,結果一靠近,卻被吸入她項上的玉珠里,也不知為何,她卻變得傻呆呆的,后來有人告訴我,說只要她與我成親,就能恢復如常,但是除了她,誰也看我不見,我等了這一年,才見你能看到我,小師傅,求你發發慈悲,幫幫我們吧?!?/p>

原來是這位大神,原因是找到了,可是我的謊還沒編圓呢,而且,這桃樹是不正常。

這時我聽見師兄大聲叫我,我猛地張眼,發現我正躺在樹下,陽光正斑斑點點地照在我身上,我先是本能地去捂臉,卻發現師兄并不在身邊,剛才誰叫我?

我坐起身,發現這是一個空落落的院子,不認得,四周的圍墻也好,小樓也好,全是破舊的,荒草長到一人高,這是哪,師兄呢?

我轉個身又怔住,原本我以為的那棵桃樹,竟然變了,是梨樹,同樣開著一樹繁花,潔白如雪,我站在樹下,荒草遠遠圍成一圈,同樣,樹下不沾半片花瓣。

我打了個轉,開口不知道問什么人:“這是哪?”問完又覺得自己染了師兄的二病,這哪有人會回答?

可是錯愕的,卻真的聽見有人說話:“朱員外的宅子,還能是哪?”我忙回身,看見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子從樹后走出,周身灑著白光,眉梢唇角皆是花朵,頭發在腦后四下亂刺著也全是花。

奶奶的,朱員外的宅子盛產妖精???桃樹成了精不算,這梨樹也成了精!

她依著樹,水色的瞳子看向我:“別說你怕了哦?你可不是一般人哪?!?/p>

我捂著半張臉說:“你看我像是害怕的樣子嗎?這宅子看上去平常的很,怎么一時間倒成了鬼屋了?”我再抬頭,發現剛才那些斑斑點點的并不是日光,而是月光,奇怪,天什么時候黑了?

整個小破院只有這一樹梨花映在月光下,倒是玄妙。

她笑了笑說:“別胡說了,這里半只鬼也沒有,只有我,和她?!彼f著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背后,她這動作像極了隔壁說是非的大嬸子,就差捧著一把瓜子磕了。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看:“樹?這不是你的本體嗎?你人格分裂?”

她瞪我一眼向我一招手:“你青光眼???自己好好看看!”這哪里像妖精說話的語氣?更像大嬸子罵自家男人,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合適,忙甩甩頭,往樹前走了幾步,探身向她身后看,這一看更是驚訝起來,因為我看見在一半樹蔭后,竟然還有一個院子,那里陽光正盛,幾個人正圍在樹下,那是一棵盛開著桃花的桃樹,而那幾個人我也認得,不是朱員外,上官和師兄是誰?

“啊,我,我,他們……”我張口結舌地指指對面又看向這個梨樹精。

她掩口淺笑,這才像個女人的樣子:“神奇吧?現在你能看出什么了吧?”

我再看那邊,突然大聲叫:“師兄——!師……”沒喊完,脖子被人用力拍了一巴掌:“你有病啊,破鑼嗓子喊什么?他們聽不見?!?/p>

我忘了臉上的胎記,轉而去揉腦袋,她看著我的臉研究起來:“這是怎么回事?”我忙重新捂著臉又扯了帽子來遮。

她這才移開目光:“沒事,又不丑,我也不怕,在這只有你我,別遮了,好了,我告訴你,我們和他們相隔兩處,雖然你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到我們,因為,這是陰陽兩界。”

“陰陽兩界?你還是鬼嘛。”我看向她。

“鬼你個頭,鬼界在我們腳底下,妖精所在的地方不陰不陽,懂嗎?沒學問,都對不起你的發型?!彼梢曋襾砘仵獠?。

“說了你也不懂,這里面的學問大了,撿你能聽懂的說吧,他們是在人間沒錯,我是在半陰不陽的地方,好吧我不是梨花精,或者我有一半,是小姐她娘?!彼f著,眼神突然哀傷起來。

“什么玩意兒?你是她娘?你這個年紀……”我再次打量她的姣好身材。

她嘆了口氣說:“說了有一半,當年她死了,留了一把頭發被朱員外埋在樹下,她的魂魄也留了一半在頭發上,所以,與這樹合二為一,我有一半做為她娘的記憶,后來,朱員外又娶了一房小妾,那個小妾呵,賊心眼不少呢,老是暗中欺負朱小姐,我全看在眼里,后來,說不好是她娘護女心切,還是我見義勇為,我就出手把她弄死了。

“你別在心里嘲笑我了,換了你也會一樣的。再后來,朱員外又把她的頭發也埋在了樹下,我厭惡之極,不知道哪一天,我的腳下又分出一枝來,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長出一棵桃樹,對了,她小妾就叫張茵桃,那個家伙,白頭發那個,叫上官的,是她舅舅,肯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腳,所以這桃樹才長的這么大,把我直接擠開了。

“再之后,我們雖為同根卻不同心,一樹長在陽間,一樹長在這里,朱員外再也不記得這里曾有過一棵梨樹,或者,曾經的記憶被改變了,明明,當年娶我來時,是種了梨樹的,如今與人說起,便是成了桃樹,多是新人替舊人,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

我看著這個一會無有所謂一會哀嘆凄宛的精分說:“原來如此,那么你是永遠都過不到那邊去吧?”

她看向我聳聳望說:“沒關系啊,在這兒也挺好,多安靜?!?/p>

我則用鄙夷的眼神看她:“我看你是沒她法力高強,人家還有個半人半鬼的舅舅護體,你啥也沒有?!?/p>

“你是說我不如她?哈哈,搞笑!我的法力遠在她之上,是我不愿意爭罷了!若是傷了她,員外看了也會煩惱不是嗎?”

“別找借口了,打不過就打不過,我又不會嘲笑你,人家是有后臺的人,哦,不鬼,你是妖精又如何?還不是讓人擠的偏離了方向?從大太陽下擠進了月亮地里,連點養分也沒有,你看人家長的,喜氣洋洋,你呢,嘖嘖。”我連連搖頭。

“嘿,小禿妒!今天不給你個厲害的瞧瞧,你不知道桃花為什么這么……那個,梨花為什么這么白!”她一皺眉,挽起袖子來高喊了一句:“我打!”

雙掌向前用力推出,一道白霧從她掌心飛起,她雙掌一合,竟然握住了一把晶瑩的劍!原來還是個江湖兒女!我立即鼓掌:“漂亮!繼續!”

她一挑眉毛:“這算什么?不過是開胃菜罷了,瞧好了!”她說著舉著劍對著樹后,然后就開始靜止。

“幾個意思啊喂?上啊!”我催促她。

“別催,我想想口決?!彼f,我倒進了草叢里。

等我再起身時,突然聞到了濃濃的煙味。

“你放煙干嘛?”我捂著口鼻問。

她也咳的地動山搖,手里還握著那把劍:“哪里是我放的,是你師兄放的好不好?”

我起身跑過去,結果看見師兄這傻玩意真的在樹下放火,朱員外和上官在一旁勸,他只是不聽,我又一眼看見遠處的地上還躺著一個人,看穿衣裝扮,怎么那么像,我?!

“那個,我,是我?我明明,怎么回事?”我被嗆的張不開眼轉身去找梨花精,一面問她。“我是死了嗎?”

她瞪我一眼:“怎么可能?你就是離魂罷了。”

“哦,那還好?!蔽矣行┬牢浚墒撬酉聛淼脑捰种刂氐拇驌糁矣仔〉男撵`。

“不過,天亮你回不去,你師兄有可能把你燒成灰再帶走。”

我跳了起來,但很快又伏下身,我瞪大眼睛,承認她的話,師兄是會這樣不辦人事的,所以他以為我死了,被桃樹害死了,所以先替我報仇,就沒想著再搶救我一下?

“咋辦?不能就這樣吧?”我問,“煙能過來,我們過不去?你行不行啊?拎把破劍有屁用!”

她被我嘮叨急眼了,抬手給了我一下子吼道:“看老娘的!”

她沖到樹前忍著煙熏火燎突然念出一大串什么亂七八糟聽不懂的東西,接著,就真的開始地動山搖了。

片刻,整個空間全是煙,我緊緊地捂著口鼻想要看看那個梨花精做法做的怎樣了,卻忽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不遠處,穿著紅衣,長發飄啊飄的。

“你抽什么瘋呢?好了沒???”我這么一喊,突然覺得不對,梨花精什么時候去換的衣服?我都沒看見過程,正想說大姐現在不是換造型的時間,卻驀然發現她竟然離我只是抬手的距離。

我想要跑,卻動不了身,低頭,看見腳上纏著頭發,長長的,密密的,再抬頭,愕然慘叫一聲,我面前的人正面對著我,一頭黑發分出一道細縫,露出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是的,只有一只眼睛。

“你他娘!”我罵了一聲伸出兩根指頭就去戳,結果,竟然戳中了。

她也慘叫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疼的一閉眼,再張開,發現梨花精就在眼前,她一手捂著自己的一只眼睛一面怒視著我。

“你這個小禿妒有毛病?。亢枚硕说拇廖已劬Ω陕??”梨花精怒不可遏抬腿又踹了我一腳。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剛才那一幕還是令我理不清思緒,我說:“剛才有個紅衣服的……”

“是說我么?”

轉身,眼角已經看見紅色裙裾隨風擺動,一頭長發也絞在一大片的紅紗里在身周散開依然看不到臉。

“你這個賤人!竟敢跑到我的地界上來?我已經很忍讓你了,別得寸進尺!”梨花精舉劍指著她厲聲喝道。

“那又怎樣呢?就憑你那點道行,也斗得過我么?別忘了,誰才是活在陽光下吸取精華養份分給你的,你在我的影子里,還想要什么?”紅衣女“看”向她,當然,她頭發太多我也不確定她在看誰,只是這一頭黑發讓我有些妒忌。

“那本是我的……”梨花精說了幾個字就被紅衣女的笑聲打斷了。

“你的?你滋陰在我的腳下,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來成了精魅,現在顛倒黑白,怎么成了你的?”紅衣女的聲音也變得尖銳,我倒聽糊涂了,看看她又看看她:“不如,先放我出去,你們之間的恩怨小僧不想參與?!?/p>

“閉嘴!”她們異口同聲地喝斥我。

我抖了一抖悄咪咪地說了句:“哎呀,善了個哉的。”做了個請的手勢,遠遠避開去研究那個樹。

她們在后面吵嘴架也不動手,急的我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從樹后看見師兄正坐在我的身體旁,目光呆滯著,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德行,我又沒死,你那副開追悼會的表情是幾個意思?難道,我已經涼了?

我看他嘴巴開合應該是說話,又聽不見,然后竟然還抬手抹了一下眼淚,不是吧?他會哭?平時欺負我的時候也沒見他發善心,和我打架的時候也是下死手,恨不能給我打輪回,現在竟然在哭?真的假的?

我一手抓著樹干,卻覺得手心一疼,再一看,沒當心手掌被樹皮給刺破了,還流了血出來。

這時她們終于動手了。

我一手撐著樹身回頭看她們打架,一個扯著一個的頭發一個撕一個的衣領,怎么跟市井的潑婦們打架一個德行???好歹你們也是妖啊鬼什么的,這樣打架真的好嗎?

我一面急著要出去,因為我看見師兄已經準備把我抱起來,不知道要去埋了不是去燒了,師兄,你爸爸的就不能再等會嗎?如此的急不可待,是不是看上了我搭袋里藏的半只蹄髈?

我再看兩個女人,打的難解難分,四下里突然飛起紅紗,漫天漫地,樹上的梨花紛紛跌落在地消失匿跡,而那些紅紗也向我卷來,一下就纏住了我的雙腿,把我扯倒在地,接著從那紅紗里伸出無數根長發,像一只只人的手爪一樣纏上樹身,那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像是要將它連根拔起。

我一面掙扎一面看梨花精,她一面握劍去砍那些紅紗一面躲閃紅衣女,但很顯然她不是對手。

我倒在樹下,看著那么多的花瓣落下來幾乎能埋了我,而紅紗也越纏越多,我用力掙扎著坐了起來終于掙開左手,身上的紅紗一收,右手更緊地被包裹著。

“咪個個陀佛的!”我張嘴去咬纏在嘴上的紅紗,卻一咬一口腥,又要作嘔,這才用手來扯,可能左手被裹的發麻,竟然忘了它已經被解放了,就在我的掌心一碰這紅紗時它竟然裂開了條縫。

我眼前一亮,沒想到誤打誤撞的,竟然有了破解之法,是我的血起了作用嗎?

我心里一喜繼續用手掌去蹭那些紅紗和頭發,果然,那些紅紗立即撕撕拉拉地響起來,像被火融化的冰雪一般,飛快褪去。

紅衣女還未察覺,繼續追殺梨花精。

我一面抹掌心的血一面突然想:“我現在的狀態只是靈魂,為什么會有血?”答案是,不知道,管他爸爸的,先解決眼前的危機才說。

我把掌心的血四處亂彈著向梨花精跑去,她也正向我撞來,結果撞了個滿懷,我們都倒在草里,她壓在我身上抬頭瞪我:“你個小禿驢,能不能別礙手礙腳的?”

這時,她背后一團紅影撲來,那紅影里竟然也有一把劍,我想也不想推開梨花精,正妄想用手去接,來一個空手奪白刃,卻發現,自己不會這一招,想后悔也晚了,那劍當胸刺下,穿肩而過。

“小禿驢!”梨花精驚呼一聲,忽地舉劍橫劈出去,紅衣女躲閃不及,被劍刃切著前胸劃了過去,紅衣女尖叫一聲向后退開,然后跌在草中。

梨花精沒去看她,只是回身來看我。

我看著插在身上的這把劍柄還在半空搖晃一時有些眩暈地說:“他爸爸的,我不是離魂了嗎?怎么還這么疼?”

梨花精伏在我身邊眼眶發紅地說:“我,我騙了你,你不是離魂,你是你,外面那個也是你,只是分身為二罷了,你,救了我,我要怎么感謝你?”她終于還是哭了。

“你哭什么哭?快想法子把我弄出去,不然,哎喲,你這個騙子,有句實話沒?被你害死了。”我吃力地想要起來,她忙扶我。

“先把這劍撥了行不?”我指指那根還在晃蕩的長劍,她一言不發嘩就撥了出去,一道血BIU 地竄了出去,正撞上準備起身的紅衣女臉上,她哇呀慘叫一聲捂著臉滾作一團,指尖冒出縷縷黑煙。

“走走,沒功夫磨蹭了?!蔽艺f著,她忙扶我起身快步走到樹下,她一掌劈在樹上,結果四周一團水波江推散著,我重重地跌了出去。

“哎喲,他爸爸的,能不能輕點啊!”我疼的叫出聲,再張眼,發現我躺在一張床上,師兄雙眼通紅地上前來看我。

“凌蒼!你,你活了?”他驚喜地看向我。

我咬牙坐起來,四下打量:“這是哪?”

“朱府啊,客房里?!彼麊≈曇粽f,我看看外面,夕陽西下的光景。

“你沒打算把我埋了或燒了吧?”我問他。

他怔怔地看著我聽了吸鼻子說:“你又沒死,我埋你干嘛?你是不是撞到頭了?咦,你肩膀怎么回事?哪來的血?”他一指我的肩頭,我趕忙扯開衣領去看,結果并沒有發現有什么劍傷,而是多了一團青紫色的印記。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當我把那段經歷跟他說了一遍后,他有些奇怪起來,家丁知道我醒了,送來了飯菜,我和師兄狼吞虎咽地吃完,家丁跑來報信說朱小姐沒氣息了,讓我們快去。

沖進繡樓,就看見屋里滿滿當當的全是人,朱員外坐在床邊兩眼發紅的在哭,上官則替朱小姐把脈,連連嘆息又搖頭。

“怎么了?”師兄問。

朱員外回頭,指著小姐哭喪著臉說:“小師傅,快看看小女,她,突然就,沒氣了。”

我想起了那個叫薛什么的,叫什么來著?我敲了敲腦袋開口說:“想救她,還是有法子的?!?/p>

“什么法子?”朱員外看向我,他們都看著我。

“讓她和那個姓薛的成親?!蔽覍嵲谙氩黄饋砟侨说拿?,只得用姓薛的來代替,反正他肯定知道是誰。

果然,員外面色一怔,毫不猶豫地抬手一揮:“不行!而且,那小子,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行就不行吧,反正你女兒也活不過明天,最后到后天她就再也活不過來,他們還是能在一起,你可以再娶個小妾再生他十個八個的,您老人家看上去身體還是挺硬朗的。”我也有些惱火,什么時候了,還愛面子!

員外臉變得通紅,沒想到會被一個小和尚譏諷到無地自容的地步,我側目看他,他緊緊握著的拳頭半晌才放開,師兄防備的目光則才移到他的臉上。

“你,真能救她?”朱員外又問了我一句。

我搖頭說:“不是我,是那個姓薛的,只要你同意,就能得一個女兒和一個……”不對,姓薛的已經死了,怎么成親?讓朱小姐守活寡么,每天出來進去抱個牌位過日子?下人們每天跟個牌位行禮?“啊,姑爺早,姑爺中午是吃香還是蠟燭?”不像話,可是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只能先救一個。

朱員外也不在意我的話,長嘆一聲說:“你知道那個姓薛的是什么人嗎?”

“不是私塾先生嗎?斯斯文文的,知情達理?!蔽一叵胫莻€人的樣貌,“而且你家小姐看上的,怕不會錯?!蔽野l覺我今天的話特別多,因為師兄不了解內情,插不上嘴。

“哼,斯斯文文?小女久居繡樓,不諳世事,凡是聽幾句花言巧語,但動了心弦,誰也勸不得,又經不住那小子的挑撥,就想要和他私奔,小師傅,我是做什么的?我活了四十多年,見過多少人,那小子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干了多少齷齪事你知道嗎?他跌死在護城河里,是他的報應,可是小女單純無知,我,寧愿她死,你懂嗎?”

說著竟然悲愴地哽咽著,我蒙了啊。

我,這是看走眼了?完了,這段姻緣扯成這樣了,我求助地看向師兄,他沒好眼色地瞪我,然后想了想對朱員外說:“我師弟的意思,是這樣?!彼┰趩T外耳畔說了幾句,員外驚訝地看向他問:“使得嗎?”

師兄沉著地點了點頭說:“對付一個小小的怨靈還是有把握的,不妨試試,反正,你也……我們盡力看看嘛?!敝靻T外聽完他的話,更擔憂了,這個師兄真不會安慰人,當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差點把一個黃花大姑娘送入虎口,看來,我不適合當媒人,在人間行事比當和尚難多了,所以常聽師父說,大隱隱于市才是真的修行,怕就是這個道理。

“發什么呆呢?過來搭把手。”師兄叫我。

咦,平時不是不用我出手的嗎?那么多家相下人不使喚,忘了我的身份嗎?我嘀咕著還是走了過去。

師兄湊在我耳邊低語:“等下把那家伙放出來,你就用那瓶子扣住他,千萬別讓他跑嘍。”

我愕然:“不讓他們成親?”

“廢話!成親就壞了,成親拜天地,便是通告天下神靈,他們二人結合為一,以后再想分開便是違背誓約,那家伙不怕,朱小姐又憑什么被那家伙牽著擔霉運?”

原來師兄倒是心細如發,我點了點頭。

“那你要怎么救她?萬一那家伙耍無賴怎么辦?”我又問,他抬手隔著帽子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看白癡一樣看著我:“朱小姐變成這樣就是他干的,不把他弄走,就會永遠威脅她的生命,懂了沒?腦子里塞裹腳布了?”

我也恍然,這脫離身體一段時間,腦子可能沒跟上。

師兄讓朱員外命人安排了新房又布置了整個院子的喜氣,一時間真像是有人要成親似的,但是朱員外卻始終愁眉不展。

師兄走到上官面前說:“先生也需出一臂之力,將來,或許在桃樹方面,我也能相助?!鄙瞎袤@訝地看看師兄,皺了皺眉點頭拱手:“要我做什么,小師傅盡管吩咐?!?/p>

師兄對他說:“等會得把一樣東西投進樹影里去,給那里的人,解解悶?!睅熜终f完一臉的壞笑,上官頜首轉身去了。

此時外面天色全黑,丫環們已經將小姐打扮一新蓋著蓋頭送了下來,卻是全身僵硬,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我看一眼朱員外,他長長嘆息,眼眶又紅了起來。

“吉時已到!”管家唱了一句,員外揮手,潛退了其他家丁和丫環,只留下我們,連管家也立在門外去。

師兄立即走到放著珠子的桌前點了一柱引魂香,那香一經點燃,師兄就開始默念,裊裊的煙霧便如人指引一般直往那顆珠子而去,一下就被吸了進去,片刻,四下的燭光一暗,火光縮為豆大,屋里立即浮出一片陰晦之色,空氣也跟著變得清冷了一些,我們眼睜睜看著一道人影從那珠子里飄渺而出浮在半空。

朱員外登時嚇的差點坐到地上去,我上前將他扶起示意他要鎮定。

薛公子也算是眉清目秀,轉個身,看看我們,又一眼看見員外,這才起手拜下:“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聲音輕柔卻在這氣氛里顯得尤為陰森,員外又哆嗦了一下,方才那豪言壯語的勁頭早去了九屑云外。

他顫微微地坐正,不正視,只是點點頭,極不情愿地應了一聲。

師兄推過一只杯子來:“給岳父大人上茶吧?!?/p>

薛家公子頜首接了杯子捧在手上卻看了看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小姐才對員外說:“岳父大人,請先喝一杯孝敬茶,如此唐突,還望岳父大人多多寬恕則個,我對小姐是一片真心?!?/p>

“真心?你已然死了,以后如何對她真心?!”員外這才看向他,見他身體透明,從這頭能看見身后的門窗,不禁又是嘴角抽動別過頭去,崇尚眼不見為凈的真理。

“這一點岳父大人放心,我自有法子,我已經托家兄尋了個將死之人,算誰時辰,便去投了他的身子,便能與小姐白頭偕老了。”

我們都是一怔,這小子連后路都選好了。

“哦?那你為何不先投了生再來成親?”員外問。

薛公子笑了笑:“我便與小姐成親,她明早斷了氣息,便與我同去投身,讓她認得我后,魂魄再回自己的身子,以后再看我,便全是我,不是他人。”

我后背冒了一絲冷汗,這小子心思算的夠細的,真真陰險。

師兄也冷冷地瞅他并看我一眼,我放在背后的手正握著那個鎖靈瓶,就等師兄一個眼神了,而且門外,上官已經貼了符紙,師兄則偷偷將那珠子藏了,想他是插翅難飛。

員外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盤吶。”

薛公子黯然無語地笑了笑片刻道:“我自小與小姐相識,便打心里認定她是我的娘子,只是我家境一般,怕是配她不上,便一心苦學,想要考個功名,但是身體又不好,不過好在,過了鄉試,想著若能與小姐成親,我便發奮讀書,也不靠岳父大人,我家也有些繼承,我可省吃省穿,留著給小姐過日子,我便去考了功名回來給她更好的日子過。

“可是,誰想到,岳父大人卻不愿,又不許她出來見我,我只得四處求人,找她的那些好姐妹去討法子,讓她們來看她,把我的書信帶給她,后來,也是我一時莽撞,情難自禁,才約她私奔,卻在半路跌入護城河中斃命,一道空靈牽掛小姐,不慎跌入了她帶的墜子里,與她長伴。

“她夜夜以淚洗面,我便出來勸慰,卻不知自己身上陰氣過重,讓她生了場病,我又勸她忘了我,另尋他人,于是她便在外人面前裝瘋賣傻,說這樣,就沒人愿意娶她了,她如此一往情深,讓我如何舍棄,可是,我的不舍終是害了她,所以,我讓兄長助我尋了別人的尸身,又找了高人相助,費了好些周折,也折扣了我的陰壽,我自知如此和小姐也不能共白頭,但我寧愿換來與她相守,哪怕數年也好。

“高人說,小姐身體本弱,再受這一劫,也活不過數載,往后便讓我們做對鬼夫妻,但是,必要在她首次斷命時成親,才能讓天地所認,岳父大人,請體諒我們一回吧。”

說著他便跪下來重重地磕頭,聽不到聲響,卻見他是用力的。

我和師兄再次驚訝,緊握的瓶子也放松了些,師兄卻驀地垂首搖了搖頭,臉上帶著苦笑,我們一時也糊涂,究竟做的是對不是錯。

員外看向跪在地上的薛公子,突然哀嘆:“許,便是你們的命運,我初時,是見不得你那窘迫的家境,恐我女兒跟了你吃苦,又聽人說你風流浪蕩,更是不愿把女兒交到你這樣人手里,不過,如今,你既說了實情,確也是在情理之中,那么,看在你對小女一往情深,我便應允了你罷,起來吧?!彼f著便做了攙扶的動作。

薛公子微笑著起身,滿臉的歡愉之色,若不是他是透明的,我幾乎能看見他臉上興奮的紅暈和眼里的溢出的幸福,這時,我們都松了口氣,也不打算做什么行動時,卻見員外突然從懷里拿出一只小碗來對著他念了句什么,而薛公子則突然痛苦地摔倒在地又飄浮而起,那碗中射出一只只小箭穿身而過。

“朱員外!你做什么?”師兄大吼一聲。

門外沖進一伙人來,二話不說將我們綁了推出門外,上官站在門側冷笑:“多謝二位相助捉了這一個生靈,好助我煉化給我的桃兒,哼,我送了一個梨花精替她吸食月華,再送一個生靈,她的修行會突飛猛進,由不得你們兩個小子除她!不過,我不傷你們,畢竟你們也是出家人,自有神靈護體,對我有損,明日醒來,便是千里之外,再回來,也入不得此處,哈哈,告辭!”說著極不耐煩地一揮手,我便覺得有人在我后腦上鐺地敲了一下,我眼前一混,便倒下去。

倒下前,我見半空有什么落下,正落在手心,細看,竟是片白色花瓣,空氣里還帶著清香,對了,白天進院里,哪怕站在樹下也不曾聞到一絲花香,現在滿院里全是花香,我竟也不暈了,又坐起來,那花朵鋪天蓋地落下來,一時間積了厚厚的一層,我看看師兄,他也呆呆地看著那花瓣。

突起一陣風,卷起花瓣,從中走出一個女子,身著白裙曳地,她眉梢唇角全是花瓣,一雙水色的雙瞳帶著淡淡笑意:“小禿妒,我出來了吧?沒見識,剛才那會是逗你呢,想多留你一會兒,現在,你好好看看本姑娘的手段,喂,老小子,看看是誰來了!今天,本姑娘就撥光你的頭發把你埋進土里當肥料!你的那個侄女桃兒已經完蛋了!你還不知道吧?讓我給她汲取月華?當老娘是傻瓜嗎?還我的女兒和女婿來!”

我看著那上官被這個精分女追的滿院子跑,半空除了花瓣就是頭發,我不由的搖搖頭,天下唯女子與小子難養也!

整個小院像下了一場大雪,一切安靜下來之后,天也亮了,朱員外倒在屋門前,繡樓里,我們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說話:“娘?你來了?我好想你?!?/p>

同時一道白影拖著一個斑禿的老頭往一片樹蔭下去,而那樹半白半紅,只是花已然落盡,竟長出綠葉來。

“小禿妒,最后跟你說一聲,以后辦事多動腦子,差點毀了一門親,又錯殺好人,真不知道腦袋那么亮,眼神怎么不好,唉,呃,那個薛公子的生靈勞煩你們送到寺院里去,會有人想辦法讓他回魂的?!?/p>

“你個梨花怪,能不能不叫我禿驢?我叫凌蒼!那個員外怎么辦呀?他是不是死了?”我大聲問她。

她沖我翻了個白眼:“他被這個老貨控制了心神,死不了,朱小姐呢也好了,她娘以后就在這樹里護佑她,哎對了,下次你們要是路過這,別忘了回來看看本姑娘,本姑娘很多本事你都沒見著呢。”她說完,一閃身消失在了樹蔭里。

“師兄,我們是做了一場夢嗎?”我看著那一地的花瓣,師兄淡淡地笑了笑說:“許是吧,不過,那個花精說的沒錯,這個世間,我們知道的太少,以后凡事不可只聽一面之辭,真是險些闖下大禍,我們哪,還是修行尚淺?!彼鹕?,拂去沾在身上的花瓣,我卻捧了一捧放進懷中,這世間是是非非,實過復雜,卻是有趣。



佛曰: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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