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自從江邊的大牌檔上面不讓搞了之后,亮歌KTV的生意隨之一落千丈。以前的紅火來自于晚間那些在大牌檔余興未盡的客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李老板想通這個問題之后,縱有不舍,也只好關門歇業。
“明天找個搬家公司,再叫個貨拉拉,把電視,音箱什么的全部拉去處理了吧!”晚飯后妻子劉梅對他說道。
李老板放下手中的茶杯,深吸一口煙:“嗯嗯,那邊倉庫里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劉梅沒有讓他啰嗦下去,只簡潔地說了一句:“能賣得全拉走!”
次日。
李老板開著私家車來到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KTV,等待搬家公司地到來,在他的指引下,包廂里的電視、空調、音箱等大件被一一拆卸運出,隨之他在柜臺的抽屜里找到了倉庫的鑰匙,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小倉庫。
開門的一瞬間,濃厚的灰塵在光影里上下飛舞,嗆得李老板連咳了幾聲。小倉庫里面梯子、滅火器、洋酒、掃把,水壺、員工服、果盤應有盡有,橫七豎八地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
李老板先是拿出易碎的洋酒,然后上下翻弄著里面的物品,仔細檢查著還有沒有值得帶走的東西。
最里邊的角落里有一個粉色的行李箱,引起了他的注意,因腳下都是雜物,他只好扶著墻壁,俯下身子去夠行李箱的把手,行李箱并不太重,但他好不容易才將其拖了出來。
他示意搬家公司清空小倉庫的其他東西,然后獨自端詳著這只行李箱,心中不免有一些疑惑,因為他的腦海里沒有搜索到一絲與這只行李箱相關的記憶。
他本能地想要打開看一看,可這只箱子帶著轉輪密碼鎖,無奈只好找來一塊毛巾擦凈箱子表面的灰塵,最后連同那瓶洋酒,一起放進了私家車的后備箱。
一輛廂式貨拉拉裝走了所有的東西,包含李老板的不舍,他關上門,一路驅車到家。
劉梅看著行李箱,腦中檢索著回憶,忽然她一拍大腿,對李老板道:“我好像有點印象,大概有六、七年了吧,有個散客說行李箱放前臺一會,結果等了好幾天都沒來,就塞進倉庫了,再后來一直沒人來拿,我都忘了這事!”
“男的女的?我怎么沒一點印象?”李老板問道。
劉梅用一種嫌棄的眼神看著他:“哪有男的用粉色箱子?你那個時候每天都跟酒蒙子一樣,哪里有功夫關心這事!”
李老板面露難堪:“我們也沒有聯系方式,放了這么些年,怎么處理好?”
劉梅笑道:“這人也真的怪,箱子都不要了,要不我們聯系警察,讓他們幫忙找失主?”
這次換李老板嫌棄她:“他們可真夠閑的!再說你聯系他們也得提供信息呀!萬一箱子里就幾件衣服,當年人家趕車不打算要了,他們來了不是白忙活?”
對話的過程中,不由吊足了劉梅的好奇心,她指著行李箱對李老板道:“你說要不我們打開看一看,萬一箱子里有失主的信息呢?我們不就可以聯系她來拿了嗎?”
李老板吐了一口煙:“我上午也想打開看看,但箱子是鎖的,我感覺還是不太好!”
劉梅急切道:“這又不是保險柜的鎖,想開還不簡單!箱子我們保管了好多年沒人要,又不是偷來搶來的。再說我們是準備找失主,又不是要人家東西!”
在劉梅的勸說下,李老板找出家里的工具箱,拿出螺絲刀和榔頭,撬開了行李箱的轉輪密碼鎖,打開了行李箱。
幾件放到有點腐蝕味道的女生衣服,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兩雙運動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表面泛黃的日記本,和一疊捆綁整齊的百元鈔。
劉梅先拿起那一疊錢,交至了李老板手中,那意思仿佛是說:“你看看有多少?”然后她打開日記本,扉頁有一行娟秀的筆跡映入眼簾: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就是獨立的自己。下方還留下了兩個字——安冉。
看到“安冉”這兩個字,劉梅似乎覺得有點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只喃喃道:“這應該是她名字吧?”
她迫切地翻了一頁,上面寫著一段文字:2008年9月2日,天氣晴。親愛的弟弟,今天是你6歲的生日,我帶你去街上買了你愛吃的零食,你開心的跳了起來,說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劉梅又翻了一頁:2008年11月8日,天氣晴。親愛的弟弟,你放學回家就撲在我懷里哭了,你說你想媽媽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想。
劉梅的心里已有所觸動,她繼續翻頁:2009年1月25日,天氣陰。親愛的弟弟,今天過年了,鞭炮聲很大,你今天很乖,沒有問我奇怪的問題。
2009年3月17日,天氣雨。親愛的弟弟,你半夜醒了問我為什么哭,我說房梁上有灰落在了眼睛里,你將信將疑地睡了,其實我很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2009年4月26日,天氣晴。親愛的弟弟,你問了我無數次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我告訴你他們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你大哭了一場,我今天很累,也很生氣,但我說完就后悔了。
……
2011年4月7日,天氣陰。親愛的弟弟,你羨慕我不用上學了,說奶奶偏愛我,你也不想上學了,我們還逼著你上學,你可能還不懂,因為你只有8歲,你可能也不會理解,我也只有15歲。
……
2012年7月16日,天氣晴。親愛的弟弟,我說發工資帶你去看一次電影,今天給你兌現了,你躺在電影院的椅子上,抱著冰鎮的可樂,說巴適得很,我知道心里很苦的人,只需要一點甜就可以填滿。
……
2015年7月4日,天氣雨。親愛的弟弟,奶奶走了后,我們就成了對方唯一的親人,你12歲了,多希望你快點長大,姐姐也想有個依靠。
……
2016年8月3日,天氣陰。親愛的弟弟,你已經是一個小男子漢了,你會照顧好自己,哪怕我不在,也會給你攢一筆錢,給你上大學。
再下一頁,已是空白。
這篇日記就像膠卷損壞的老式電影放映機,故事在中途戛然而止。
劉梅來回翻看著這本日記,她發現每隔一兩個月都會寫一篇,且每一篇的開頭都是“親愛的弟弟”。略顯稚氣卻真誠樸實的語言,已經深深觸動了她的心靈。
她合上日記本抱在胸前,眼淚早已如決堤泛濫的河水。
良久,她才平靜下來,而這個間隙,李老板也看完了整本日記。作為一個成年男性,他冷靜的大腦里浮現出兩個詞——四川和地震。
劉梅望著他:“行李箱放在我們這大概就是2016年下半年的時候,這個人后來去哪里了呢?連錢也不要了?”
當她問出的時候,已經想到無數種可能。
“安冉這個名字,我也覺得好像在哪個新聞上聽過!”說完李老板打開了電腦,在搜索引擎輸入“安冉”。
2016年10月6日本地的一條新聞貼吸引了他的注意,標題為《19歲少女湖邊失足溺水身亡,13歲弟弟泣不成聲》。
“當年的案子!”
“就是這個!”
劉梅連忙催促李老板點開帖子,逐字從頭看到尾,報道寫著:“四川某市19歲少女國慶假期在本市游玩,不慎跌入湖……據確認,死者名叫安冉,是個孤兒……”。劉梅已經基本確信,報道中的19歲少女就是日記本的主人,因為姓名、時間、地域、以及當時的年齡都與日記里的內容相吻合。
她的眼里再一次滿噙淚水。
一個父母雙亡,13歲就開始獨自照顧弟弟的姐姐,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命運?
劉老板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又掏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
“我們應該做點什么,起碼要想辦法把這個錢和筆記本交給她的弟弟,她的弟弟現在也20歲了,差不多應該上大學了,他一定是個好孩子,一定不負姐姐的希望!”劉梅動容道。
劉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后將并未抽完的煙頭捻滅,道:“我們現在只知道她叫安冉,四川人,筆記里沒有提到其他地址,我們連她弟弟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劉梅又蹲了下來,去翻行李箱的衣服:“快來找找,看有沒有其他東西!”
行李箱的夾層和衣服的每一個口袋她都仔細查找,檢查完她將衣服遞給李老板,讓他再檢查一遍。
“這是什么?”一件淺藍色衛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冊子,她翻過面,發現是一個初中畢業證。她打開畢業證,右上角是安冉的照片,她面容清癯,雙眼卻清澈有神,劉梅用手指輕撫著照片,就像是一個母親在撫摸孩子的臉。
畢業證照片下方標注了安冉的家庭住址,精確到村子和門牌號,劉梅露出了微笑,然后將畢業證遞給李老板。
李老板看了一眼,默契地笑道:“看來我要跑一趟四川咯!”
劉梅望著他:“是不是太遠?”
李老板搖搖頭:“不遠,現在我無事一身輕,就當旅游了!”
四川北部的一個村落,一條細長的盤山公路,兩輛小汽車相對駛來,只能是小心翼翼地擦肩而過。道路兩旁是蒼翠蔽日的草木,鳥兒在林間穿行啁啾,時常還會驚動些許小松鼠一閃而過。
李老板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輛,劉梅怔怔地望著窗外,卻無心留意風景。
“山下就是村子了,馬上就到了!”李老板見她沒回應,特意看了她一眼。
劉梅推過他的臉:“我知道,你專心開車!”
車子停在山腳下一家鄉村超市的門口,為了堵超市老板的嘴,李老板特意買了一盒煙,兩瓶冰紅茶。
“向您打聽一下,村里有姓安的人家嗎?”李老板拆開煙盒,給超市老板遞了一支。
超市老板打量著他,有些不知所措:“就一家,我就姓安!”
李老板一怔,正準備點煙的手放了下來,確認道:“你就姓安?”
超市老板點點頭:“我姓安,您找哪一位?”
李老板用手撓了撓頭,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一旁的劉梅道:“我們要找安冉的弟弟!”
超市老板先是一臉震驚,然后嘆了口氣,神色在一瞬間變得落寞,他緩緩道:“安冉是我侄女,我是她叔,她已經不在了,你們找我侄兒是有什么事情嘛……”
“原來您是他們的叔叔!”劉梅從包里拿出安冉的畢業證,遞給安叔,然后將事情的原委交待了一遍。
安叔盯著畢業證上的照片,眼淚不自覺地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
“有什么事和我說也一樣……”
“我還是想見一下安冉的弟弟!”
“我帶你去找找看吧!”安叔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說道。
劉梅有些疑惑:“他現在是在上大學嗎?”
安叔搖搖頭。
隨著安叔的隨車指引,李老板的車開到了鎮上,最終停在了一家網吧門口。
安叔走進網吧,揪著一個身材精瘦,頭發蓬亂,穿著牛仔褲,人字拖的少年走了出來。
那少年一副不情愿又不耐煩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說道:“他們誰呀?和我有什么關系?”
劉梅怎么也不愿相信,眼前這個邋遢的網癮少年就是安冉筆下乖巧的弟弟。
走到近前,安叔道:“他就是安冉的弟弟,名字叫安宇?!彼窒虬灿畹溃骸翱旖o叔叔阿姨問好!”
聽到姐姐的名字,他瞬間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劉梅連忙道:“你好安宇,你姐姐曾經有東西遺失在阿姨這里,現在我把它轉交給你!”
安宇瞬間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種特殊的渴望。
劉梅先是拿出那一疊捆綁整齊的錢,遞給他道:“這是你姐姐攢下準備給你上大學的錢!”
安宇的瞳孔里像是發生了地震。
“這個是你姐姐寫的日記,希望你好好看看!”劉梅將日記本也遞給了他。
安宇雙手緊緊抱住日記本,“咚”得一聲跪倒在地,蜷縮著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驟然嚎啕痛哭,哭聲尖厲嘶啞,悲絕到令人心疼。
“讓他冷靜一下吧,如果您有空的話,我們想請你吃個飯!”劉梅對安叔說。
安叔擠出一絲笑容:“你們不遠千里過來,應該我請你們……”
附近一家土菜館。
安叔提出喝一點酒,李老板并沒有以開車為由拒絕。
飯桌上,安叔向李老板夫婦講述了安冉和安宇的故事。
在那一場地震中,安宇在城里務工的父母不幸喪生。在奶奶和姐姐的拉扯下,安宇慢慢長大。
后來,奶奶也走了。十三四歲的安宇正迎來了所有男孩子都會有的叛逆期,或許是童年的家庭環境讓他的叛逆期更為嚴重。
十五六歲的安冉早在初中畢業就輟學了,他在市里的一家酒店做服務員,賺取一點收入供安宇上學。本身就叛逆期的安宇,又沒人在身邊管教,結果是天天泡在網吧打游戲,安冉經常下班回來去網吧找他,然后連夜再趕回市里。
他不想上學,想上班。姐姐讓他上學,他就用打游戲來反抗。
“她也還是個孩子呀!”說到這里,安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淚俱下。
16年國慶節,她服務員沒干了,說自己出去散散心,然后就傳出了噩耗。
從那以后,安宇就輟學了,也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小小年紀的他變得頹廢,終日無所事事。
“一直到今天,他還是這個樣子……”安叔搖了搖頭,自飲下滿滿一杯酒。
這個故事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銀針,刺痛著劉梅柔軟的內心。
飯后,她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安叔:“這里有一點錢,我早就準備好的,務必收下。希望給孩子一點幫助!”
安叔帶著醉意推辭道:“這怎么……”
劉梅打斷了他:“您代他收下,是幫助孩子的,我是被姐姐所感動!”
安叔收下了。
老樹的影子,在月光的地上搖晃,李老板和劉梅在這個陌生的小鎮找了個旅館下榻,這一夜,他們聊了關于人生的很多話題。
次日清晨。
李老板夫婦才走出旅館,便看到一個少年佇立在門口等待,這個人就是安宇,他紅腫的眼睛里仍然布滿血絲。
“昨晚我叔都和我說了,謝謝你們!”安宇一邊說,一邊深深鞠了一躬。
劉梅連忙扶起了他:“我相信你是一個好孩子,你的姐姐很了不起,不要讓她失望,從現在開始,還不算晚!”
安宇沒有說話,他不懂得應該如何表達。
劉梅掏出手機:“你加一下阿姨的微信,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們也許能夠幫到你,我們也很希望和你成為朋友!”
安宇點頭。
金色的陽光鋪滿了小鎮的路,李老板系上安全帶,發動了私家車。
他忽然問:“你說一個19歲的女孩,那么苦都捱過了,為什么會突然舍棄所有,選擇輕生呢?”
“更何況她的箱子里還有錢,她為什么那么著急,我還是想不通!”他覺得自己表達還不夠完整,特意補了這一句。
劉梅沉吟了好一會:“人的情緒會在某一瞬間到達一個頂點,她也許很累,很失落,她的年紀也有可能戀愛了或是發生了什么事,總之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應該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了吧!”
李老板望著前方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操控著方向盤:“你覺得安宇會因為姐姐的日記而發生改變嗎?”
劉梅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吧!”
李老板沒有說話。
劉梅又忽然問:“如果我們有孩子,有一個女兒,你會保護好她嗎?”
李老板笑了,是苦笑。
? ? ? ? ? ? ? ? ? ? ? ? ? ? ? ? 2023年4月3日於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