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當牛人孔融遇到牛人曹操（五）
早在建安年初，曹操因奉迎、伺候天子有功，被漢獻帝提拔重用，還被封為武平侯。孔融認為依照舊制，王侯的封地不應該在京城的千里之內范圍，并領著一幫朝廷公卿大臣集體上書闡明道理。武平侯的封地在現在河南省鹿邑縣一帶，距離許都大約300里。當時四下諸侯割據，曹操、袁紹的對決還勝負莫測，以許都為中心的方圓一千里以外都不在曹操的勢力范圍。孔融的建議明顯不合情理、不識時務，沒被采納是正常的，勢必還會引起曹操的內心不快。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前文提過的楊彪，時任三公之一的太尉，相當于現在的軍委主席，但手中無兵，屬于光桿司令，然也算是新科權臣曹操無法駕馭的老臣，與曹操多有不和。時年盤踞在淮南一帶的袁術公然稱帝，激起公憤。曹操以楊彪是袁術小舅子的借口，要殺楊彪立威。孔融聞訊，連官服都來不及穿好，找曹操據理力爭，挽救楊彪：“楊家四世清德，天下素有名望，古人說父子兄弟都罪不相及，拿袁術的罪牽連楊彪，沒道理呀！難道口口聲聲說的積善行給子孫留福報，都是騙人的話？”曹操推諉：“這事是皇上定的，我也沒辦法。”孔融嚴詞質問：“照你的意思，假如年幼的周成王要殺召公，攝政的周公會不知道？現如今天下有識之士沖著你能匡扶漢室，紛紛前來許都投奔你，都相信你公正、公道。如果你是這樣濫殺無辜，那么人心就會渙散，大家都會棄你而去。你若不收回成命，我孔融乃堂堂魯國男子漢，明天就脫下朝服辭官，爺不陪你完了！”曹操無奈，只好放了楊彪。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曹操招安了張繡，消滅了呂布，控制了整個豫州、徐州、兗州，劉備也依附曹操。曹操與控制著冀州、幽州、并州、青州的袁紹的決戰已經不可避免。孔融認為袁紹地廣兵強，謀士足智多謀，將領勇冠三軍，難以取勝。曹操力排眾議，采納了荀彧的戰略方針，毅然出兵迎戰袁紹。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終于取得了官渡之戰的偉大勝利，贏得了統一北方的重大戰略轉折。
幾年后，攻占了袁紹的大本營冀州，曹操的兒子曹丕趁機強占了袁紹的兒媳婦甄氏。在一片向曹操祝捷的聲浪中，孔融致信曹操，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竟查不到出自何典故？不解。班師回朝后，向孔融求教，孔融訕笑道：“聯系正在發生的事，想當然的發揮一點想象力嘛。”史書記載：周武王討伐商紂，商紂兵敗自焚，周軍殺掉了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妲己。歷史典故中根本就沒有武王把妲己賜給輔佐有功的周公姬旦這一說。孔融信口開河，杜撰一個虛無的歷史故事，意在譏諷曹家父子都有收藏人妻的惡習。曹操終于恍然大悟，這也太損人了吧？簡直是人身攻擊，罵人不吐臟字！羞憤難當，懷恨在心。
經過了幾年征戰，曹操收復了青州、冀州、并州和部分幽州，袁紹的殘余勢力逃到遼西烏恒部落，劉備逃亡荊州依附劉表。北方基本統一控制在曹操專權的東漢朝廷手里。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將要北上幽州征伐烏恒及袁紹殘余勢力。大部分官員將領表示反對，顧慮大軍北上遠征，劉表會支持劉備背后偷襲許都。孔融當眾戲弄道：“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并案也。”什么意思啊？肅慎是東北的一個少數民族部落，據說是后來女真、滿族的祖先，曾臣服過西周王朝，獻給中央的貢品是當地一種堅實灌木做的箭弩，名曰“楛矢石砮”；丁零是北方的原始游牧民族部落，后來又稱為“敕勒人”、“高車人”，據說是現代維吾爾族的祖先。楛矢是個不值錢的小東西，但不進貢卻是藐視皇權的大事情；蘇武當年代表西漢朝廷出使匈奴，被匈奴單于懲罰到沙漠里牧羊，丁零人順幾只牛羊，本是個小偷小摸行為，但是偷到朝廷使節蘇武的羊，那就是對宗主國的大不敬，可就不是小事了！蕭條在此譯作逍遙的意思。白話文直譯就是：“曹丞相這次親自北上塞外遠征烏恒，逍遙海外。就請把以前肅慎人不納貢和丁零人偷蘇武的羊這兩件遺留大案，一并了結了吧！”暗諷曹操北上遠征是大動干戈，勞民傷財，小題大做。不愧是孔大學問，挖苦人的水平都別出心裁，高人一頭。
曹操在軍師祭酒（總參謀長）郭嘉的力挺下，親率虎豹鐵騎，輕兵疾進，千里奔襲，一舉殲滅遼西三郡烏恒和袁氏殘余勢力，收復幽州，徹底平定了北方。一代梟雄，威震四海。班師途中，在幽州遼西郡海邊，躍馬揚鞭，東臨碣石，留下了大氣磅礴、千古傳唱的壯麗詩篇《觀滄海》。以吐日月、吞星漢的大海般的豪邁氣魄，抒發自己扭轉乾坤、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時值天災和興兵之年，為節約寶貴的糧食，曹操下令實行禁酒。這本是一件合情合理、無可厚非的好事。不過曹操的理由是：“飲酒喪德，所以要禁酒；飲酒誤政，所以要禁酒。”嗜酒如命的孔融跳出來，堅決反對：“古圣賢喜歡喝酒的多了去了！帝堯千鐘不醉，建立太平天下；孔子百斛不倒，才能成為圣人；劉邦醉酒斬白蛇；樊噲醉解鴻門之厄。你說夏桀、商紂因為好酒而丟了天下，那夏桀、商紂還好色咧！那你是不是還要禁止人們結婚呢？其實你真正的意思，不就是吝嗇糧食嗎？”曹操無言以對。其實曹操禁酒的理由不必上綱上線的，就是因為釀酒費糧，所以應該厲行節約，我看孔融也沒那么多狡辯之詞了。
建安十三年，也就是208年，曹操做了一次重大的政治體制改革，廢除三公設置，自任丞相，錄尚書事，軍政大權獨攬。提拔郗慮為新設置的御史大夫要職，官位秩中二千石，享受正國級待遇，掌管御史臺，最高監察長官，負責皇帝下詔、群臣奏章的上傳下達，督查、彈劾文武百官。這個意義何在呢？國家最高管理階層好比是個政治局，以前的皇帝、上公、三公、九卿相當于政治局委員；尚書令、御史中丞、司隸校尉相當于政治局候補委員；皇帝、上公、三公就是政治局常委。改制以后，政治局常委就只有皇帝、丞相、御史大夫了。
作為九卿之一的少府孔融見曹操專權事態越來越顯著，不堪忍受，多次公開發表激烈言論，不遺余力的與曹丞相文斗。曹操外形寬容，內心怨恨，如鯁在喉，慮阻大業。但顧慮到孔融的知識分子領袖地位，名望太大，影響面廣，貿然下手，有所忌憚。原本就和孔融有過節的新科御史大夫郗慮，會心的理解丞相的心事，以微小錯失，公報私仇將孔融降職為太中大夫的閑職，相當于副部級干部。
孔融被趕出了政治局，基本上失去了參加例行朝會的資格。曹操致信孔融，假意勸和，實則警告；孔融正色回復，針鋒相對，不亢不卑。清閑下來的孔融似乎心情沒受到太大影響，每天高朋滿座，賓客盈門，“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不僅無視禁酒令，仍然大放厥詞，抨擊朝政。
孔融一次次挑戰曹操的底線，曹操終于失去耐心了。為了即將進行的八十三萬大軍南下征伐荊州劉表及劉備、江東孫權的軍事行動（即后來著名的赤壁大戰）不受干擾，以及排除可能存在的里應外合的潛在隱患，曹操決定要舉起屠刀，殺人祭旗了。不要忘了，劉備可是孔融的救命恩人，生性多疑的曹操完全有理由懷疑：敵人的朋友可能會是敵人。
正如華夏歷史上從不缺少牛人一樣，歷朝歷代也從不缺乏奸佞小人和幫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丞相府的軍謀祭酒（高級參謀）路粹枉狀舉報孔融罪行，監察部門“御史臺”的領導御史大夫郗慮核查屬實，建議把罪大惡極的孔融滿門抄斬。看看這個專業流程多么無懈可擊：路粹是丞相府的掾屬，自然是曹丞相的心腹，路粹的訴狀是代表誰的意思，那就不言而喻了；仇恨孔融的郗慮負責調查取證，他能不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嗎？
再看看孔融的罪名：罪名一，孔融私結朋黨，圖謀不軌；會晤孫權使者，誹謗朝廷；狂言“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是繁體劉，比喻劉姓的大漢天子。孔融的本意是影射曹操尾大不掉，覬覦漢室的江山社稷，現在顛倒成了孔融謀反的罪證了。罪名二，衣冠不整，有損朝廷禮儀。罪名三，和好友彌衡喝大酒喝得高興了，互相肉麻的吹捧、標榜，對圣人大不敬；還質疑歪曲父母兒子的綱常倫理關系，大逆不道。曹操不在意孔融這些罪名是否真實，為了政治利益的需要，他需要孔融立即消失。于是孔融連辯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立即被當街斬首。
孔融本有一對八歲的兒女留下活口，在差役綁走父親時，毫無動容，鎮靜對弈，路人不解問之，小孩說出了一句千古名言“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曹操得到許都群眾的舉報，這哪像一般的小孩呀，咱不能留后患，得斬草除根。又派人把孩子也綁縛刑場，小孩延頸就刑，面不改色，人們皆為之扼腕嘆息傷感。
孔融有個名叫脂習的好友，平時經常勸誡孔融太過剛直，恐會惹禍的，自然孔融沒太在意。他還是過于自負了。難道忘了先祖孔子的教誨“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焉可等閑視之”？孔融全家暴尸街頭，以前與孔融交好的朝野人士竟無人敢去收尸。唯獨脂習上前撫摸著孔融的尸身，傷心哭號：“文舉啊！你就這樣丟下我離去，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曹操聞訊大怒，把脂習抓捕收監，準備處死。曹操的頭號謀士、尚書令荀彧看不下去了，向曹操說情：“脂習冒死為朋友收尸，乃大義啊！這樣的大義之人，殺不得啊！”曹操猛醒，恢復理智：“是啊！我本是講義氣之人。我若貿然殺如此重義之人，豈不陷我于不義之地而讓天下人恥笑？”于是，放了脂習，任由收尸安葬。從此曹操對脂習多加善待禮遇。十二年后，禪代東漢登基的曹魏開朝皇帝曹丕，又為此事特別嘉獎脂習的善行義舉。
塵埃落定，牛人孔融遇到牛人曹操，孰更牛？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古今中外，人們對兩者的評價，那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曹丕有個評價有點意思：“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意思大概可以理解為：孔融的文章，其體裁和文采，高雅而美妙，超凡脫俗，曲高和寡；然而孔融不擅長推理議論，他的邏輯推理不如他的華麗辭藻。
文如其人啊！正如他擅長散文而不擅長議論文一樣，自然也就不懂政治，權力場上不懂長袖善舞。不懂政治的人又去玩政治，悲劇難免也。
孔融以他的血肉之軀，義無反顧的捍衛著儒家思想在東漢末年道德領域的岌岌可危的陣地。他以他的“舍我其誰”的擔當意識，“舍身取義”的悲壯勇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韌毅力，警醒著世人，儒家精神不死！這也折射出儒家思想、儒家文化千百年來之所以能歷經磨難、薪火傳承、延綿至今、光芒萬丈的強大精神動力所在了。
曹操身后的曹魏王朝，國祚僅僅傳承了五代、延續了46年就灰飛煙滅了；而孔融執著堅守的儒家傳統文化卻以強大的生命力延續了二千多年，還將繼續延續下去。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孔融最終未必輸給了曹操，至少在精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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