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初夏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鳥伯樂主題PK賽之“立夏”。

小城的五月,立夏一過,綠樹成蔭。

小云心不在焉地走在河邊的小道上,河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

岸邊的柳樹粗壯又結實,綴著長長的柳條,隨風擺動,翠綠的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哪還有一點當初的影子。

小云轉過頭,再次望望馬路邊上的那座酒店,“狀元府”三個大字,金碧輝煌,熠熠生輝。狀元府是座酒樓,在小縣城里最上檔次。本地的男婚女嫁,大多喜歡在這家酒樓,就連升學宴、滿月酒也愿意在這擺上幾桌,要的就是這份闊氣,這份面子。

小云家也不能脫俗,過兩天就是兒子訂婚的日子了,丈夫執意要求,訂婚大宴就要在這狀元府酒樓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小云也不反對。

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小云還能再次來到這個地方。這里早已舊貌換新顏,沒有一點點過去的痕跡。

在小云心里,那三年的過往,永遠封在了心底最深處,那是她一生中最不光彩的日子,甚至是恥辱。

沒想到,剛才那一幕鬧劇,卻無意間撕開了她記憶的口子,所有藏在心里的東西,全部涌了上來......

1

“什么?順子的工資被人領走了?誰允許領的?快給我叫出來!”

只聽“啪”得一聲,小云擱在前臺上的胳膊都隨著輕顫了一下。

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晃著五大三粗的身子,又使勁在前臺上猛拍了兩下,手指著前臺的小姑娘:“快快快,把人叫出來!死人嘛!沒聽見我說話啊!”

女人的叫嚷聲引來大廳四處人的眼光,門口的保安也跑了過來。

前臺小姑娘倒也沒有懼怕,趁女人沒注意,還偷偷地撇了撇嘴。

下一秒,小姑娘招牌式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她溫文爾雅地說:“您好,這位女士,我們財務在盡里頭的一間,陳總也在那,請您過去,謝謝您!您慢走!”

“要不,我帶您過去?這邊來!”后跑過來的保安小伙子,款款地說道。

“不用,我自己會走!都些什么人,三番五次地來冒領我們家順子的工資!”

女人晃著她那肥胖的身子,搖搖擺擺地,甩著胳膊,一顫一顫地走了,嘴里還罵罵咧咧地哼個不停。

女人一走,大廳立馬又恢復了常態,小姑娘笑容可掬地對小云說:“不好意思,阿姨,讓您久等了,請問您需要辦理什么業務?”

“我訂個大的包間,過兩天辦訂婚宴用,二十多人吧!”

“不好意思,我們這需要提前一周預訂,兩三天后的已訂滿了!”

“那這兒有個叫青青的小姑娘嗎?吳青青,不知道她提前幫我訂了沒有?”小云猶豫著問了問。

吳青青是小云好友艷紅的女兒,這次能訂上這個包間,還真虧了她。小云和艷紅曾經在工地上弄過兩年飯,兩人也十分投緣,算是不錯的好友。

“啊?我就是吳青青。您就是我媽整天常說的云姨吧!”

小姑娘還挺熱情,讓人帶著小云去看了下包間。又告訴小云,她媽現在在后廚做幫工,可以去找她說說話。

小姑娘讓另一同事盯著點,親自帶著小云去了。后廚地方大,不好找,還是有人陪著更好找。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忽然,青青放慢了腳步,像左前方努了努嘴,指著一個人,那人正在清理一大堆的魚,低頭在小云耳邊:“云姨,這就是順子,剛才那個阿姨提到的!”

“聽我媽說,順子一直在這個酒店負責遲魚(淮安方言,殺魚)。他從來不知道休息,吃住都在這里。他的工資都是家人給領走的,他也不知花錢!”小姑娘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云明白,這人腦子有問題。

“叫順子,腦子有問題”,小云頭一懵。

小云的心亂糟糟的,跟著青青就走過去了。她知道只要一回頭,就能確定是不是他,可是小云沒有轉頭。

2

那一年也是初夏時節,小云剛剛二十歲。

小云編著一條垂到腰身的大辮子,齊流海,眼睛黑黑的,大大的,如一汪清澈見底的潭水。

小云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低著頭,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腳上的那雙黑布鞋嶄新嶄新的。

總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在門邊瞧她兩眼,她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

“這是順子對象,長得真俊!”

“這孩子性子看著也溫順,還是順子有福氣!”

這聲音剛過,屋外又傳來的竊竊私語,不大卻聽得清清楚楚。

“長得這么好看,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的,還愿意跟著順子,就圖那鐵飯碗?”

“還是大蒲命苦啊!”

......

這人說得沒錯,小云就是圖順子鐵飯碗,有吃有穿的,也不用早出晚歸,風吹日曬,總比天天在地里干活強。

小云窮怕了,苦怕了,可是僅憑著她的一身不錯的長相,也很難嫁到縣城里。

那就退而求其次,嫁個傻子,也不算是傻子,傻子還能抵職進二招當個正式工,就是腦子有點問題罷了。

就像三大娘說的一樣,結婚后就單獨過,順子的工資全你拿著,吃好穿好的,住著平房,燒著煤球爐子,平時做做飯,洗洗衣服,每月有到手的工資花,想買啥,就買啥,這就是城里的生活,多輕松啊。

在農村找個好看的能當飯吃?瞧瞧你隔壁嫂子,為閨女時,也不是花枝招展的,現在被生活窮苦的,哪天不說兩句糟心的話,日子還過得下去?

小云知道自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不想像其他姐妹一樣,還找個農村的,天天有干不完的活,生了孩子更苦更累。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嫂子看不起,天天說:“你那長得俊又能怎樣?能當飯吃還是能衣服穿?心氣高有屁用,還不得照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

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她小云,要嫁就嫁到城里云,哪怕不是全胳膊全腿的都行,就要享享福給他們瞧瞧!

3

小云如愿以償地嫁到縣城里來了,嫁給了順子。當然順子不是健全人,腦子有點問題,看著不精明,憨得很,不愛說話,總是笑嘻嘻的。小云想著他每天還能正常上下班,能工作,又能楞到哪里去呢!等將來結婚,生了孩子,就有盼頭了,管他多傻多楞,自己將來就全身心圍著孩子轉。

小云出門那天,家里也沒有大操大辦,一是沒錢,一是家里也嫌丟人,嫁給一個“傻子”。小云的母親偷偷抹眼淚,小云把他的彩禮錢都留給了母親。母親摸著厚厚的一沓錢,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總也滴答不盡。老伴臥床多年了,需要吃藥,需要定期看病。兒子敦厚老實,娶了個悍婦,不省心,天天指桑罵槐的。

小云穿著一套大紅的衣服,頭上戴著一朵大紅花,悄悄地坐上了來接的手扶機,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村口也有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地站著,咬頭結耳,嘴長在別人身上,管他們說啥呢。

結婚當天,順子家中午也是在小云的要求下,簡單擺了兩桌酒席。兩人吃了午飯,就直接到了順子單位分的兩間小平房,這就是以后他們的家。外面一間,算是廚房,有爐子,靠墻是兩層水泥砌的臺子,鍋碗瓢勺一應俱全。里間是臥室,有個門簾。

順子可能喝了酒,掀起簾子,就歪著躺在床上了。小云仔細看了看外間的屋子,隨手關了門,上了栓。來到里屋,一張鋼絲床,擺在中央,粉色的帳子,大紅色的被子,大紅的床單,很亮眼。

大衣櫥、梳妝臺沿著北墻一字擺開。一應結婚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少。順子已經睡著。小云仔細瞧了瞧他,其實順子長得也不難看,個子高高的,很壯實,臉還算白凈。小云像在夢中似的,覺得不真實,她狠狠地用手掐了自己一把,很疼,這不是在做夢。

小云得償所愿地把自己嫁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4

婚后的生活,剛開始有點雜亂。小云不會使煤球爐子,不會換蜂窩煤,不會用平鍋蒸米飯,這些著實難為了她好幾天。幸好,隔壁的劉大娘是個好心人,一一過來指導她,不厭其煩地教她。

劉大娘的老伴在二招燒鍋爐,是個臨時工,這個工作還是順子的父親當初給幫忙弄的。劉大娘一家很感激順子一家。何況順子媽也來囑咐過劉大娘,幫襯著順子媳婦一點。

小云初來乍到的,也就劉大娘誠心誠意地幫她,更多人則是另眼看她。那些議論,小云也不是沒有聽過,無非就是貪圖順子的鐵飯碗。長得這么漂亮,能心甘情愿地嫁給一個愣子。也有可惜的,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特別是一個院子里的男人,進進出出的,看她的眼神什么樣的都有。

這些小云統統都裝作聽不見、看不見,關上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順子就像這個家的過客,匆匆來匆匆去,從來不與小云說什么,到點就吃飯,到晚上就睡覺。休息的日子,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回來能帶回一小簍的黃鱔。

小云屬蛇,可她天生就怕蛇,可那黃鱔長得跟蛇一樣,小云看了直打顫。讓順子趕緊提走,順子倒是呵呵一笑,用兩指掐著黃鱔頭,一一從簍子里拎出來,放在大盆里。

“喲,順子又釣這么多黃鱔呢,這些可值些錢了!”門旁鄰居看到了,沒有不稱贊的。

小云還是不敢直視那些像蛇一樣的黃鱔。

隔壁的劉大娘出來,看著盆里的黃鱔,對小云說:“這黃鱔不少啊,比魚值錢多了,你趕緊拿去橋頭賣吧!”

小云才知道順子很擅長釣黃鱔,黃鱔在當時也很值錢的,錢對小云來說很重要。一回生二回熟,小云經常去橋頭賣黃鱔,得了錢一部分自己留著,一部分不是買只雞,就是買兩斤豬頭肉,犒勞順子。順子吃得噴香噴香的。

小云每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順子的衣服也是穿得整整齊齊,小云從不讓他將就。每天的一日三餐,小云也是換著口味做,順子也吃得歡暢。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著,小云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

5

日子一晃,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具體也不知從哪天起,小云開始無來由地厭煩這樣的日子,無聊得很。每天除了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其他時間無所事事。而順子除了工作,就是整天繞著周邊的溝溝渠渠轉悠,一身心地熱愛釣黃鱔。整天也不與小云說句話。即使小云追問一句,也就知道嘿嘿傻笑,從來不搭腔。

這一天順子休息。一大早順子又要出門。小云死命擋著不讓,順子一把就把小云推到了地上,小云一屁股實實地坐到了地上,鉆心地疼,疼得眼淚直掉。順子管都沒有管,轉身就跑了。小云這才意識到,順子就像一塊石頭,不帶一點情感。

小云知道順子不是正常人,但是她不知道,順子到底與正常人區別有多大,整天除了干活,就是睡覺,要不就是去釣他的黃鱔。

這一天,小云關起門來,睡了一上午的覺,無比的心灰意冷,就像飄在大海里的一片葉子,天海茫茫,無邊無際,一個人感到如此的孤獨和寂寞。

下午時,劉大娘過來了,還帶了一大包中藥,說是順子媽托人捎來的,見小云的肚子一直沒有啥變化,讓她喝點調理調理。劉大娘見小云像是哭過的樣子,勸解小云道:這女人啊,還是得要個孩子,才有依靠,這個心啊,才有著落。

小云又何嘗不知道這個,她嫁個順子,也是奔著一朝有個孩子,才能守住這個家。可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怎么弄。

可接下的事,讓小云的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如同投下了一顆炸彈,把她的生活轟得支離破碎。

晚上,順子的弟弟來了,說順子回家里去了,說什么也不走了,家里問問是不是兩人吵架了,讓小云回趟家。小云還沒有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就被順子弟弟抱起來往里屋的床上拖。

小云使勁地掙扎,剛想大喊,嘴就被捂了起來。小云腿腳并用,奮力反抗,掙扎中一口咬住了對方的手指,這一口倒救了小云一把。小云趁對方疼得功夫,一下了跑了出來,剛跑出門口,順子就回來了。那個家伙以飛快的速度,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這一次的事情,給了小云致命的一擊,她像是戳破的氣球,一下就失去了活力。順子還是順子,傻子終究還是傻子,依舊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其余時間仍舊釣他的黃鱔。

6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云才平復了心情,找了個椅子在河岸邊坐了下來。

這么多年了,往事又何曾忘記過。

不一會兒,艷紅就過來了,兩人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話題。艷紅天生就是個樂天派,能說會道的,心地又善良,是個熱心腸的人,小云就喜歡與她一起。

艷紅沒說兩句就提到了順子,沒想到順子的故事還挺多。

別看這個順子,有點弱智,人家還是正式的工人退休呢,據說退休金還不少。

小時候就與正常人不一樣,估摸著叫順子,就是家里人希望他一生順順當當的。

原先順子也有個兒子,都長到十五六歲,卻在河里玩水淹死了,你說可惜不可惜?兒子死了,那媳婦也不留不住,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順子是抵了他父親的職,他原先的哥哥大蒲因為這事,跳的井,死了。

據說順子這一大家子,就這大蒲生得好些,能干懂事,人品也好,可惜啊!

你還不知道吧!這順子之前還娶過一個媳婦,長得也是如花似玉的,也是想盡了各種辦法,吃藥尋偏方的,可惜一直沒有孩子,沒過兩年也是走了。

聽說淹死的那個孩子是順子弟弟的,順子根本就不生。

你說順子到底傻到什么程度,整天除了干活還是干活,也不會花錢,工資和退休金都被家人領走了。

今天在大廳里鬧得那出,就是順子在上海的姐姐,回老家來了一趟,把順子好幾個月的工資領走了。

你說這一家都是些什么人啊!也就順子媽一直掛著順子,可也老了啊,快九十了。

你說這順子天天笑嘻嘻的,也不說話,就一個勁地悶頭干活,身體挺好,能吃能睡的。

那叫什么來著,為誰辛苦為誰甜?說的是蜜蜂。我這腦子,青青與我說過的。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艷紅姐用當地的方言總算念出來了。

小云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可那眼角還分明還掛著兩滴眼淚。

現在順子啊,除了遲魚,休息了就去釣魚。這順子還是個釣魚能手,每次都能釣不少魚,魚都送給后廚里幾個干活的人了。艷紅姐在這干了不到兩年,都不知吃了順子多少魚。

不知是艷紅太能說,還是小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小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也許這也是一種福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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