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福樓拜,有一幅很著名的肖像:來自醫生世家的福樓拜拿著放大鏡和手術刀解剖出自于他筆下的包法利夫人,這幅肖像用醫學解剖生動地刻畫出他創作時的冷靜敘事手法。這就是福氏自身及其作品的真實寫照。
1.用冷漠的筆法淡化作品色彩
任何一位作家都不會有如福樓拜在作品中那般冷靜、淡漠的情懷——先不管他本人的性格是否如此淡漠,但他作品中的冷靜敘事卻是他本人刻意為之的。歷數福樓拜的作品,可以將其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某些歷史人物、宗教人物生平為基礎的歷史小說題材,如《圣安東尼的誘惑》、《薩朗波》,另一類是常以當地鄉紳、醫生等小鎮人物為主線的風俗小說,這一類作品也是福樓拜本人成就最高、獲得更多贊譽的《包法利夫人》和未完成作《布瓦爾和佩庫歇》,其中對情感色彩的淡化已經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往往是最關鍵的地方無形中能感受到福樓拜不斷刪改的磁場,讀者要反復琢磨僅剩的那幾個字才能揣摩到福樓拜的意圖,并且為他精妙的手法贊嘆不已。契訶夫的那句話“越是遇到情感色彩濃重的場面,下筆越是要冷靜,出來的效果也越有情感色彩。”,形容在福樓拜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對待作品,福樓拜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見血的作家,這么說并不過分。他對筆下的人物“狠”,歷數古今中外的作家有誰能像他那樣把自己的女主人公寫得如愛瑪一般粗俗、虛榮、毫無道德觀念,又偷情又屢遭幾個情夫先后遺棄最后因欠債服毒自殺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作品更“狠”,這種冷靜、淡漠的寫作心態表現在對文稿的反復刪改并且語言絲毫不留感情色彩。福樓拜是典型的“刪改派”作家,在書房憋屈一整天能寫出兩句話,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收獲。但凡是作家,肯定會對寫下的文字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不到萬不得已通常留戀著不忍刪去,可是這方面福樓拜偏不,他冷靜得可怕,簡直就是六親不認,作品中有些地方讀者甚至會覺得刪得太過分,都看不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是福樓拜以此為傲。
他還有一個本事,就是通過主人公旁邊的意象來表達情感色彩濃重的場面,以此來達到作者疏離故事本身、淡化人物感情色彩同時又交代清楚人物心情狀態的效果。先來看看他在未完稿《布瓦爾和佩庫歇》中描寫單身漢布瓦爾和波爾丹太太再次暗生情愫的場景。兩人躲在晾衣繩中間時,福樓拜并沒有直抒胸臆來表達主人公那種炙熱的情欲,而是躲在人物身后,不動聲色地通過主人公旁邊發情的兩只孔雀來暗示的:
“猛然刮來一股風,掀開了床單,他們看見兩只孔雀,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母孔雀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彎著腿,臀部翹得老高。公孔雀在母孔雀周圍轉悠,開屏,昂首挺胸,咯咯亂叫,然后跳到母孔雀身上,一邊壓下自己扇形的羽毛,像搖籃一樣把那一個的身子蓋住,于是,兩只巨鳥同時抖動起來。”
讀到此處,有鑒賞力的讀者會忍不住拍手叫絕!作者不告訴你他的真實感受是什么,而是擺擺手指給你看旁邊的場景:喏,你看吧,這就是我要表達的意思,你自己領會吧。這段描寫比網絡上的黃段子更赤裸、更有水準,而且還說得優雅大方,可以達到罵人不帶臟字,滿篇情色描寫更不帶淫穢文字的境界。這就是福樓拜的功力:我給你講笑話,自己絕對不會笑,卻往往把旁人笑得直求饒。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引用過另一個意象,它出自作者最負盛名的作品《包法利夫人》。景象是年輕醫生從起居室觀察到的,描寫夏日房中的愛瑪給年輕醫生的一種肉感印象:
“外頭放下窗板,陽光穿過板縫,在石板地上,變成一道一道又長又亮的細線,碰到家具犄角,一折為二,在天花板上顫抖。桌上放著用過的玻璃杯,有些蒼蠅順著杯壁往上走,反而淹入杯底殘蘋果酒,嚶嚶作響。亮光從煙囪下來,掠過壁爐鐵板上的煙灰,煙灰變成天鵝絨,冷卻的灰燼映成淡藍顏色。愛瑪在窗、灶之間縫東西,沒有披肩巾,就見光肩膀冒小汗珠子。”納博科夫認為,這是最完美的意象。
只有福樓拜這樣冷靜自持的作家才會如此冷漠地處理文字,卻沒有任何的感情宣泄。他的作品中,這些意象比比皆是。你想讀懂福樓拜的作品,就要學會分析、欣賞這些意象并樂在其中。當讀到這些意象時,讀者感到脊背發涼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你預感到作者要表達些什么大主題了,接下來你的脊椎就會微微震顫興奮,出冷汗,最后當然是發涼了。難怪納博科夫會說自己是用脊椎骨來讀書的,這是閱讀的最高境界。
2.題材反復改寫終成大作
即使讀者再仔細研究福樓拜全集,也很難找到他半夜靈感來襲一揮而就的作品——他本就不是如此率性的天才作家。拜倫會在敘事史詩《唐璜》中離題千萬里,激情澎湃地大發與主題無關的議論,福樓拜卻是一個冷靜又有經驗的殺手,他懂得等待時機、積累有利因素,直到某一刻一鳴驚人,即使是對方死亡的方式都經過嚴密的計算、反復對比,刀入幾寸也是很有講究的。拜倫可以一氣呵成某首抒情詩,福樓拜只會同一個題材反復改寫,他那些有名的作品要么是改寫年少時草草揮就的題材,要么是續寫以前中斷的作品,其間經歷時間的陶冶、心靈的醞釀。
當然,福樓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肯定不是作者某時突發奇想要寫的題材,整部作品記錄著兒時浪漫天真的嬉戲幻想在經歷過無數次經驗歷練、思想碰撞之后再次提筆打磨、去粗取精的種種改寫。遠在福氏十六歲時,便完成了一篇名叫《癡心與道德》的哲理小說:女主人公瑪扎,稟性騷動不安,耽于幻想,以至于走得離婚姻習俗太遠,旋于見棄于情人,最后以自殺告終。題材同《包法利夫人》如出一轍,瑪扎無疑就是愛瑪的前身,福氏只是把愛瑪這個人物放入他所熟悉的現實環境即外科醫生的家庭背景和他最擅長的小鎮生活這個主題。《包法利夫人》的整體框架就是這樣架構成型的。
《圣安東尼的誘惑》也是經過類似的手法完成的。在完成哲理小說《癡心與道德》的第二年,也就是福樓拜十七歲的時候,他又致力于寫作中世紀風格的神秘劇《斯麥赫》。這部冗長、龐雜的作品,是對拜倫《該隱》、歌德《浮士德》的拙劣模仿,搬演隱士斯麥赫靜修時的內心斗爭,他因渴望求知而受到撒旦的誘惑。細心的讀者發現,這又是《圣安東尼的誘惑》的前身。
朱光潛認為越是杰出的作品,故事框架其實越簡單,一部小說寫得好不好,不是題材好不好而是看作者怎么寫。這從福樓拜身上可以得到最切實的例子。《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內容就很簡單,基本沿用作者當年少時習作《癡心與道德》的整個框架,但前后反差卻如此之大。少時習作屬于狂風驟雨式的宣泄——“她任什么也不信,只認不幸、死亡是真。道德對她只是一句空話,宗教更是虛無縹緲,名聲是騙人的面具,就像面紗是對皺紋的遮掩”。對少年福樓拜影響最深的書是《堂吉訶德》,你就能心神領會當時他的創作心態。而此時的福樓拜決計不會輕易抒發自己對主人公遭遇的感想,他會冷靜地用意象來表達。
還有,福樓拜少時游戲文學之作同后來作品寫作態度大相徑庭,少年時對文學的態度輕率嬉戲,筆下作品每每一揮而就,求量不求質,之后的嚴肅作品細推慢敲、字斟句酌,尤其講究文體之美,必須通過大聲朗誦后修改多次才定稿。這其中的反差倒是從何而來呢?
略薩說:“沒有早熟的小說家。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欽佩的小說家,一開始都是練筆的學徒。他們的才能是在恒心加信心的基礎上孕育出來的。”經過漫長的時間、不斷地練習,最終在小說這門營生里入了門。這是可能的,但也有其他的原因。
3.矛盾的兩極
翻閱所有能找到的關于福樓拜的書籍,包括他的小說、書信和別人為他作的傳記、評論等等,你會發現這種前后作品的反差只是他身上很多矛盾中的一種。
比如,小說中他會用意象迂回婉轉地表達某種想法,但是現實生活中同男性友人來往的書信言語卻是大膽、露骨的。他同友人馬克西姆·杜剛游歷埃及逛妓院,一夜與庫繡格顛鸞倒鳳后,他給友人的信中自傲地吹噓:“深入腹地五次,口交者三。”讀到此,讀者是不是瞬間找不到這位偉大作家生活和作品之間的聯系點?再者,仔細分析福樓拜生活和作品中的女人,你會發現,他對女人的理解也是南轅北轍:一種是肉體上占有的女人,比如馬賽艷遇的歐拉莉、《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另一種是《情感教育》中的女主人公阿爾努太太以及她的原型——福樓拜少時在特拉維爾度假時遇到的音樂出版商妻子艾麗莎,這些是被他小心收藏、供奉在心里的。
他的作品之間題材的反差——《包法利夫人》和《布瓦爾和佩庫歇》中小鎮生活的雞毛蒜皮,《圣安東尼的誘惑》和《薩朗波》中東方神秘國度的隱士和歷史戰爭的宏大敘事,正不折不扣地反映他性格中大膽和謹慎兩種品性。他耽于日常生活的惰性一成不變,又渴望對東方神秘世界的認知,這使他在處理小說題材時像在超市挑選巧克力一樣盡量計劃性揀夠喜歡的不同口味。香滑牛奶味來一盒,黑巧克力來一盒;對東方世界的幻想寫一本,比如《圣安東尼的誘惑》,熟知的小鎮生活來一本,比如《包法利夫人》。身上帶夠了錢,那好,一種口味來兩盒。福樓拜覺得自己身體雖差了些,還是能再活幾年,那好,分別再寫兩本:《薩朗波》《布瓦爾和佩庫歇》。福樓拜就是這樣處理他題材的。顯然,他還是沒算準,因為《布瓦爾和佩庫歇》未完稿,他便與世長辭了。
4.人生境遇本就如此
其實,福樓拜作品之間的題材差異、性格中大膽和謹慎的反差以及對女人肉體享受和精神供奉兩種理解,這些矛盾又互相聯系的稟性可能來自于他的人生境遇。一八四四年,二十三歲的福樓拜第一次癲癇發作,此后這種病常伴他左右,讓他中斷了法學深造生涯,輟學在家,幽居深戶專心研讀他的文學書籍,離外面的花花世界越來越遠。在給情人魯伊絲·高萊的信中,他說:
“我的那種生存狀態,截然分明。外界事件,適成第一種狀態終止和第二種狀態開始的界限。所有這一切,像數學一樣精確。我壯懷激烈的生活,充滿矛盾而又感受多樣,結束于二十二歲上。在這個年紀上,我突然前進了一大步,緊接著又發生了別的事。”
此前的福氏狂躁、輕狂、自負而不自知,其實這也是他的本性,只是癲癇病無情地將他拖入了不得不與自我獨處的境地。久而久之,心性也隨之影響,他退卻激情,皈依平和、冷靜的狀態,專心于創作。但《包法利夫人》一舉成名之后,他又得意忘形,企圖搬出以前種種可以炫耀于人的本事。但是,之后因此而創作的《薩朗波》卻受到當時文學界不遺余力的批判,認為其水平之低有負于讀者對福樓拜的期待。其實,這很好理解:在《包法利夫人》這本無人稱的小說里,作者的個性隱蔽得很深,而在《薩朗波》里全展露出來,不惜突顯夸張、敷彩增色,并且展露出來的個性又是毫無思想,即使有點思想也是嘖嘖有聲、過于夸張。讀者感到幸運的是,最后福氏又摒棄無謂的激情開始投入《布瓦爾和佩庫歇》的創作。如此種種,福樓拜的思想、行為都是搖擺于矛盾的這兩極之間。但顯然,他隱蔽自我以冷靜意象創作的時候才能獲得偉大作家的贊譽,因為對他來說,彰顯個性和才華不會給作品加分而是大大地減分。可以這樣理解:福樓拜是一個鮮有才華之人,他在文學方面的成就都來自于一點一滴的努力,其優秀作品都是一字一句刻苦努力的結果,天生做不了拜倫一樣才華橫溢的天涯浪子。《圣安東尼的誘惑》是對歌德和拜倫詩劇作品的拙劣模仿,但又絲毫展現不出那兩人熠熠閃光的獨特才華,那排山倒海似的服飾描寫卻成了文學“災難”。你可以想象俊朗飄逸的拜倫大步流星往前走的身后,可憐巴巴的福氏埋頭刪刪改改又不斷抬起頭來仰望前方渴望追趕的身影。要寫好一部作品,他只能默默地把自己隱蔽在作品背后,而且必須要做足十分的努力才行,否則連半分的成就都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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