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2

日子在燦爛中流過

野氓

在我的印象中,段姑臉上永遠漾著淺笑。

段姑其實是妻子的姑姑,第一次到她家,我們是去看姑父的病。其時姑父已經病重,久治不愈,全是段姑一個人撐著這個家。我以為,久久不見,又在生活重壓下的段姑,該有多么憔悴,迎接我們的,那一定是一張苦瓜似的臉。

段姑早早地站在路口,見到我們時,一臉微笑,逐個拉著我們的手,說,看到這么多子侄來了,心里就高興。她的笑容,融化在每一句話里,傳遞到了我們的手上,落到我們心上,我們心里十分的擔心就減少了三分。那天,段姑特意把已經出嫁的表姐叫回家,做了一桌滿滿的菜,肉、魚、雞、鴨、豬腳、豆腐等。吃飯時,段姑一臉的笑,說,你們攢勁吃,吃得越多我越高興。自己養的雞,自己放的鴨,自己塘里的魚,姑姑家雞鴨魚有好多好多。其實,她家僅僅養了五只雞,三只鴨,魚塘里的魚并不多,在過年時,靠這些來賣點錢,可以為姑父治病的錢補一個小小的缺。提到姑父的病,她臉上沒有一絲的憂愁,依然是那種微笑,說,姑父的病,只要在治療,就有希望。治病的錢,不是問題,錢總是可以想辦法掙到的。一個沉重的話題,一個憂傷的現實,經過她的笑容過濾后,竟然如此輕松。

姑父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四十多歲的段姑帶著七歲的表弟和十二歲的表妹,揭開了生活艱難的一頁。為了省下三畝多田的牛工錢,她自己一個人用鋤頭去挖田,手上起了血泡,晚上用開水把縫衣針燙一下,然后挑破,第二天繼續挖。這十多天下來,血泡起了又挑,挑了又起,最后成了一層厚繭。段姑不高,身材單薄。村上的人說,段姑人好像矮了一截,身體薄了一層,加上她每天顧不得梳頭,頭發蓬松而且散亂,上面還沾了些草屑,一身泥一身水,像個鬼樣子。從此,她落了個“段鬼”的綽號。

這些事還好,可以在白天做。讓段姑害怕的是晚上要去堵水。水庫在晚上開閘,渠道里的水一路流過來,家家戶戶的田都要放水進去,到段姑的田附近時,水已被無數次的圍追堵截。三畝田急著要放水進去,水就是剛插下的秧苗的救命水,就是一年要吃的糧食的希望。段姑以前從未堵過水,更沒有在夜里一個人去過田邊上。這三畝田并不在一個地方,有兩畝在河邊上。那里,有一個深潭,有幾個人深。夏天洗冷水澡時,只有幾個水性好的,才敢到潭里去游。去年,還淹死過一個粗壯的男人,說是潭里有落水鬼。晚飯后,段姑拿著鋤頭,帶著杉樹皮做的火把,麻著膽子向田邊走去。

那里是渠道的盡頭,只有尿大的水,段姑把缺口打開,靜等那水不急不慢地流進去。她第一次來堵水,不知道水會這樣小這樣慢,她以為只要來到這里,把渠道里堵住,水就會嘩嘩地流進田里,要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回家,結果卻是這樣。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稀落落的星星掛在遙遠而黑壓壓的天幕上。段姑拿著燒了一半的火把,坐在那里,看著陡峭的高岸下,那讓人毛骨悚然的深潭。段姑心里顫顫的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什么鬼,但是,小時,聽別人講起鬼時,身上汗毛直豎!人們講的落水鬼不可能吧!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忽然,從深潭邊的草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段姑難道真的有鬼,卻讓我碰上了?草叢中,一條蛇幽幽地爬了出來。段姑嚇得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她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抓著鋤頭,預備蛇來進攻,但是她不敢打。她嘴里連連說,畜生,不要過來,快走!那條蛇吐著信子,磨磨蹭蹭地游走了。段姑這才發覺,自己腿都軟了,衣服都汗濕了。

在驚嚇中,在疲倦中,在瞌睡中,在蚊子的襲擊中,段姑終于把田里的水放滿了。這時,已經是半夜了,火把早燃盡了,吝嗇的星光,更加增添了夜晚的恐怖,根本就看不清路。段姑硬著頭皮,把鋤頭當拐棍,像盲人一樣探路,終于從田埂走上了大路,她長長了舒了一口氣。

走了一段,段姑預感到不妙:一腳踩在一條蛇身上了!她大叫一聲,來不及挪開腳步,就暈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打夜魚的從這里經過,掐她的人中,她才醒過來。她說,剛才踩在蛇身上了。那人用電筒一照,哪里有什么蛇,只是一截草繩而已!那人說,段鬼呀段鬼,你嚇了自己不要緊,把我也嚇了一跳。從此,段鬼怕蛇的段子就流轉開了。

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旦被蛇嚇,會怎么樣?后來,我問起這事,段姑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說,賢侄,不怕你笑話,人是逼出來的,膽子是嚇大的,我不去堵水,家里誰去?第二天,我舍了一個大本錢,買了一支手電筒,買了幾斤谷酒,每晚走前喝一口酒。酒壯膽,光照路,晚上放了一段時間的水,后來一點都不怕了。嘿,不是吹牛,如今,我酒量也有了,一斤白酒不在話下。膽量也有了,不是我怕蛇,而是蛇怕我,蛇見著我就灰溜溜地走掉了。驚魂的恐懼,生活的艱辛,在段姑的嘴里,竟然如此輕松幽默。

命運給段姑打了一個又一個結。表弟四十多了,依然單身。作為母親,何嘗不為兒子成家的事操碎了心!上前年,七十二歲的段姑在田里干活時,摔了一跤,左腳粉碎性骨折,在中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時,她把我拉到一邊,笑著說,我還從來沒有這么清靜地歇氣,每日躺在病床上,只管看電視,看累了就睡覺。我這是享福嘞!段姑就這么嘻哈著,解了生活給她上的圈套。

去年正月,我們去給她拜年時,她一邊給我們盛水果零食,一邊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有大好事。我家是貧困戶,扶貧工作組幫我們改建了一間廁所,還可以在里面洗澡。這就好嘞,跟你們城里一樣,好舒服,好方便的。還有,我和你表弟吃了低保,加錢了,每個月我們兩人加起來有三百多塊錢一個月。工作組的人蠻好,政府好。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他們。說話時,段姑一臉滿足的笑,一臉快樂的笑,一臉感恩的笑!

有一年,段姑家種了西瓜,段姑早早地就給我打了電話,說,墨綠的斑紋,紅甜的瓜瓤,好看又好吃,還價錢好。有空就來吃西瓜,一定要來哈,不是好吃的西瓜,我還不會喊你來!西瓜還沒吃到,西瓜的鮮甜就早隨著段姑的笑聲送到了我嘴里,甜到了我心里。到雙休過去時,段姑家里正好有一些人在買瓜,桌上開了幾個西瓜,買瓜的人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等別人走后,我說,西瓜的價錢這么好,一個西瓜就是十多塊錢,你這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也不容易,這樣有點劃不來。段姑說,賢侄嘞,附近的人平時照顧了我,遠來的人關照了我的生意,來買我的瓜就是看得起我,就是幫了我的忙。段姑大方和大氣,直把我的小肚雞腸逼回到了角落里。

去年,我做了一個手術,躺在病床上時,頭上、手上和腳上夾著儀器,傷口處接著三根管子。醫生說,三天平躺,整個身體不能動,包括頭和手腳。我想,這還不容易過。到了第一天晚上,我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寸肌膚,每一段筋骨都在痛,像千萬根鋒利而悠長的鋼針,同時扎向全身。我想睡,剛有睡意,又被痛醒了。我想,讓我痛苦至極,痛到疲憊不堪,自然我能睡一會兒。但是,想睡而不得,只有痛而已。兩天,我沒合一下眼,瘦了五斤。第三天上午,段姑來了,知道我這樣難熬,她突然笑了起來。病室里的人正在疑惑中,段姑說,電視里,敵人迫害共產黨員,用紅烙鐵,用皮鞭。如果他們發現了這種方法,估計也會用。我苦笑了一下。接著,段姑與我閑扯,笑點不斷,我終于在她的笑聲中睡了三天來的一個好覺。

段姑的笑感染了我。她是那種人,你給她一點陽光,她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燦爛的。命運給她一堆堆坎坷,她就笑一笑,會覺得明天會更好,不會無可奈何。她人在囧途,卻沒忘記把笑撒播。

一天,我忍不住問段姑,你為什么這么笑臉常開,那么快樂?她說,我通常用竹篩篩東西,抖動后,沒用的落下去了,有用的留在篩子里。我把生活篩了一下,篩子里只有笑臉和快樂!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段姑并沒讀幾天書,更沒有學過哲學,她竟然說出這樣一句富有文采和哲理的話來!

原來,段姑的日子篩過,在淺笑中淡淡地流過。

2021年1月19日

黃金云18008482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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