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下大雪是千載難逢的。小環(huán)趴在陽臺的欄桿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樹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從會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里紅、野葡萄,跟父親趴在雪里,等狐貍出洞。東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親給她壘個窩窩,里頭暖著呢!從土改把娘家劃成富農(nóng)之后,她這么多年只回過兩趟朱家屯,一次是父親過世,一次是母親過世。母親病到最后幾天了,說她在世上最丟不下的是她的老閨女朱小環(huán),年輕時給娘家和丈夫?qū)檻T得沒樣,老了怎么辦?孩子們到底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旦知道真情,會給小環(huán)什么老景?母親滿心牽絆掛記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臟乎乎的垃圾,從不絕耳的吵罵聲、廣播聲全蓋在下頭了。孩子們還不知道他們的樓房被捂在大雪里,他們都睡在東北老家的大雪里。小環(huán)心里很少會這樣酸絲絲的,腌得慌。臨終的母親問她:孩子們對她親不親,信不信小環(huán)是他們的親媽?那日本婆子有沒有背地里給孩子們挑唆,讓他們跟小環(huán)生分?小環(huán)叫母親寬心地去,孩子們和大人們都是她小環(huán)一人治理。母親知道她的老閨女要強要慣了,原本讓她擔心,但在她閉眼之前,這是小環(huán)身上最讓她放心的缺點。
其實跟母親進行最后一場母女私房話時,小環(huán)是心虛的。孩子們一天天大起來,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親生母親是誰,放學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媽、媽”地喊。“媽,餓死了!”“媽,尿憋了!”“媽,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媽,告你一件事,樂死我了……”
小環(huán)也是應接不暇地回他們:“餓死了?那我的東西不給餓死的吃,反正已經(jīng)餓死了!”“尿憋了不會在學校尿?給家里積肥呀……”
小環(huán)從小到大攢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們在張儉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會把她擠得緊緊的,聽她講從來不重樣的故事。孩子們對她不僅親,而且佩服,因為小環(huán),他們從來不受人欺負,小環(huán)會罵到門上去,罵得人家開后窗逃走。小環(huán)交際廣泛,幾十幢家屬樓都有她的親朋好友,所以沒有打輸?shù)墓偎?。孩子們也虛榮,每次開家長會,小環(huán)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燙發(fā)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著舊貨攤上買的表,同學們說:“你媽像黃梅戲劇團的(那是孩子們最高的審美標準)!你媽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錢哪?”孩子們總是很自豪,從來不揭穿他們母親的金手表不會走動。
幾個孩子里,小環(huán)最愛的還是丫頭。丫頭很懂眼色,只要小環(huán)有一點不高興,她總會悄聲悄氣問她幾聲:媽,你生誰的氣了?媽,你胃又疼了?丫頭十五歲了,只穿過幾件新衣服,都是參加學?;顒拥陌滓r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環(huán)和多鶴的舊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線織的。張儉省一雙翻毛皮鞋可以換幾十雙勞保手套,能織好幾件線衣。
屋里的收音機響了。張儉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擰開收音機。這個新習慣代替了他過去醒來抽煙的老習慣。鬧了三年饑荒,給他養(yǎng)成的好習慣就是戒掉了過去的壞習慣:抽煙、喝酒。他去年漲工資,馬上買了個收音機回來。
小環(huán)辦過父親喪事回來,在多鶴眼里和張儉眼里分別刺探,想刺探到兩人舊情復發(fā)的苗頭。她也裝著漫不經(jīng)意地問過孩子們,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們一塊兒睡覺。她的眼光終于讓張儉煩了,告訴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無事把日子過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這下她可以滿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們雇來當密探了?張儉不久成了烏鴉嘴:兩個月后,小環(huán)媽也一病不起。第二次從朱家屯回到家,小環(huán)見屋子布局重新調(diào)整了:張儉和兩個兒子睡大屋,多鶴、小環(huán)和丫頭睡小屋。小環(huán)問張儉,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說從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誰也別疑神疑鬼。
收音機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來了。孩子們穿著襯衣就跑到陽臺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來捧雪。小環(huán)叫喊著:不穿棉衣不準到陽臺上!
多鶴跟大孩二孩低聲說了一句什么。男孩子們歡呼了一聲,又去跟丫頭嘀咕,丫頭也歡呼起來。十五歲的丫頭,已經(jīng)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瘋起來卻只有六七歲。他們嘀咕的那句話里的日本詞,就是紅豆沙糯米團子。多鶴昨夜忙了幾個小時,蒸了兩屜團子。砂糖吃不起,多鶴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餡。每個人咬到團子上她都緊張,然后代團子抱歉,說:“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鶴團子做得多的時候,小環(huán)會用盤子托上幾個,給鄰居們一家送一個,讓他們嘗嘗小姨的手藝。多鶴還會做醬蝦醬小魚,孩子們?nèi)ネ诹酥擞蓟貋?,醬起來,也是代浪村人的風味小菜。小環(huán)總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給鄰居品嘗,她的外交策略在樓上樓下是常勝的。
二孩吃著吃著突然說:“給彭叔叔留一個?!?/p>
“彭叔叔不會來的?!毙…h(huán)說,“你吃了吧!”小彭已經(jīng)很久不來了。周末他們的客人還是小石。
現(xiàn)在小石每次來,總有點鬼頭鬼腦。小環(huán)是什么人?從一開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倆看多鶴不姑娘不媳婦地守著,替她虧得慌,都想讓多鶴在他們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貧了,每次來跟姑爺似的提溜著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豬蹄子。四級工小石雖然沒有老的小的要養(yǎng)活,常常來張家當闊姑爺也會成窮光蛋的。有一次多鶴在擦地板,小石盯著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環(huán)見張儉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張儉的心頭肉luo出來給一雙臟眼看了。小環(huán)從那個時候明白許多事,張儉和多鶴那段情斷不了,只是暫擱在那里。或許生生去斬斷它是不對的,反而幫著它生了根。所有的兒戲你不能去生生地斬斷,本來兒戲自生自滅,你一斬,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環(huán)對人世間道理參得那么透,卻還是在張儉和多鶴的事情上失誤。她見張儉拿著報紙的手背上,那根樹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鶴面前,找了個借口支喚她出門。找的什么借口,小環(huán)早就忘了,總之多鶴不再撅-屁-股讓小石飽眼福。小環(huán)接過地板刷,蹲下去,“刺啦刺啦”地刷。這些年下來,張家大大小小幾口人,都覺得粗硬的刷子擦過水泥板的聲音圓潤悅耳。小環(huán)想,一旦沒有了這平滑如鏡面的地面,沒有了熨得平展、漿得香噴噴的衣服,沒有了醬小蝦小魚知了蛹和紅豆團,張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鶴斷斷續(xù)續(xù)地和小環(huán)講過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櫻花樹、村子神社,她還多次講到她的母親,孩子們看到最多的是母親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長輩丈夫兒子……十多年來,多鶴陸陸續(xù)續(xù)把代浪村的家搬進了這里。
吃完早飯孩子們牽著狗出去玩雪,丫頭的幾個女同學約她一塊兒去看解放軍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進行。張儉換上夜班,白天睡不著,拾起前一陣開始做的木匠活接著做。他照小學校的課桌給大孩二孩也做一張,這種連座的課桌會給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樓下有哨子響,是煤店的小卡車送煤來了。張儉和多鶴拿著筐和桶跑下樓梯,見小石剛到,已經(jīng)脫下棉衣,借了鄰居一個舊鐵桶裝上了煤。
沒出去玩的孩子們都拿出桶和盆,幫張家搬煤。這樓上誰家來煤,孩子們都幫著搬,然后他們會對大人們說:“雷鋒叔叔教我這樣做的!”再往后,他們相互給老師寫信,表揚某某同學學雷鋒幫他的鄰居搬煤。樓梯上很快落滿碎煤,往上沖和往下沖的孩子們撞車,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終于把多鶴也滑倒了。小石趕緊擱下一桶煤,把她攙扶起來。這是三樓和二樓連接的地方,學生們正在喝小環(huán)沖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對著三樓的樓梯,突然在多鶴臉上親了一口。
多鶴吃驚地瞪著他,本來摔瘸的膝蓋馬上痊愈,一步躥到兩個階梯下面。小石緊追下去,從后面-摟-住她腰,嘴又上來了。多鶴正要叫喊,小石說:“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鶴看著這個看了十年的娃娃臉,看不出他是真詭詐還是開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廠里?!?/p>
多鶴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然,我連你和張儉的關(guān)系一塊兒檢舉。”
多鶴嘴唇微微動作,小石聽到她完全啞聲地重復“檢舉、檢舉”。
“檢舉你不懂?你們?nèi)毡救瞬粰z舉?我們中國人最愛檢舉,特別是檢舉日本鬼子?!?/b>
多鶴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盡管每個詞義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們?nèi)毡竟碜拥満χ袊说満蛄耍F(xiàn)在你替他們受報應?!?/p>
多鶴還是看著他。娃娃臉還是又像逗樂又像威脅地挑著兩個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樣?跟我去不去?”
“你讓她去哪兒?”小環(huán)的聲音從三樓傳來。她其實早就站在拐彎處。
“哎喲,小環(huán)嫂子,你怎么下來了,快別臟了手!”小石說。
“你要帶俺妹子去哪兒?”
“說著玩呢!”
“說日本鬼子可不好玩?!?/p>
小石吸吸鼻涕,換著腳“稍息”,生怕給凍在僵局里。
“小石,你這會兒別搬了,去給嫂子辦件事?!?/p>
“什么事?”小石可有個討好小環(huán)的機會了。
“去把小彭找來。這雪多好,我回頭給你哥仨做點好吃的,你們喝點酒?!?/p>
多鶴看著小環(huán),小環(huán)抽下-身上的圍裙,把多鶴衣服上的兩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凈,小環(huán)笑了笑,搖搖頭。
小環(huán)什么也沒跟張儉說。她打發(fā)走幫忙的孩子們,從陽臺的瓦缸里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干了外皮的胡蔥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干豆角干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道大菜已經(jīng)端上了桌。
張儉蹊蹺了:小彭似乎從這個家斷了蹤跡(當然只有他明白蹤跡是怎么斷的),怎么又突然回來了?小彭性格里竟然還有這樣一股貴氣,會一聲不吭地躲藏起來,慢慢去-舔-自己的傷,-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來。他沒有熱情招呼誰,讓小彭感覺他們的關(guān)系并沒有一年的間歇。
小環(huán)叫多鶴坐到客人們中間去,多鶴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塊兒看電影的事告訴了張儉,張儉掉淚了。她記得他那樣蹲著,就像他父親張站長冬天曬太陽那么蹲著,眼淚打在地上。不知為什么,她一想到他長時間地蹲著,小臂擱在大腿上,牢牢實實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淚,就覺得她錯怪了他。他對她從來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有時小彭讓她覺得遺忘張儉是有可能的,或許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歡悅,但蹲著掉淚的張儉讓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淚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會為這個死心眼愛自己的人而愛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見小彭。
小環(huán)手指尖戳戳她的頭,輕聲說:“傻瓜,又不把你裝口袋里讓他倆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勸不動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門,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門?;疑拈T就要給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環(huán)想,小彭和小石風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會在樓梯上堵著多鶴,一雙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環(huán)給每個人斟上酒,又在每個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學上海家屬又摳門又客套,請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讓: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剝都給儂剝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讓得那么熱鬧。一瓣吃完,下一瓣又來了: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小環(huán)和張儉都給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兩杯酒,眼神有點兇了。他面前的菜還堆得高高的。小環(huán)于是學上海家屬,夾一塊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氣呀!豬都給你殺了……”
小彭不笑,又悶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說:“小環(huán)嫂子,你請我們來,要說啥吧?”
“先吃一會兒再說吧!”小環(huán)說。
張儉這才明白,人是小環(huán)請來的。他看看兩個客人,又看看小環(huán),擔心小環(huán)不會有什么好話。
“小環(huán)嫂子,你說吧!說了再吃?!毙∨碚f。
“那行。”小環(huán)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手把左邊的筷子搬到右邊、右邊的搬到左邊。她在踩著心里鑼鼓點出場。然后她把臉抬起來,挑起鑲金牙的那邊嘴角,媚氣地一個亮相。“你們哥仨是從鞍山一塊兒來的,坐的一趟火車。火車站上,小石你姐還來送你,跟我說,你們的爹媽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應你,我就是你嫂子。你還記得吧小石?(小石點頭)我把你倆照應得怎么樣?(兩人都點頭,使勁點)現(xiàn)在你倆知道了多鶴的身世,也知道多鶴跟我們老張家的關(guān)系。自己兄弟,我瞞你們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這頓酒飯,就算我朱小環(huán)給你們二位兄弟賠罪?,F(xiàn)在兄弟之間就誰都不瞞誰什么了,對不對?”
三個男人看著她。張儉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膽相照了,咱以后不興詭詐、告密什么的。不過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們翻臉,去告密,毀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小石你說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嗎?”小石憤怒地說。
“我知道!這不就拿你打個比方嗎?”
小彭一語不發(fā),又喝了兩杯酒。
“小彭你別喝醉嘍!”小環(huán)說,“上夜班不上?”
“不上?!毙∨碚f,“我今天夜里的火車。”
“喲,去哪兒???”小環(huán)問。
“去沈陽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環(huán)問。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嗎呀?!”小環(huán)問。
“那你還回去?”小石說。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離了?!彼炎约阂荒甓嘁詠硪恢痹诒贾膫ゴ蠓较蛘f出來:離婚離成了他會照樣寄撫養(yǎng)費給妻子、孩子。他自學了阿爾巴尼亞語,可以到技校教晚間的課,掙些外快。他剛說完就站起來,不容別人反應,已經(jīng)走到門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說:“離不成婚,我不會見多鶴的。”
小環(huán)包了兩個饅頭,裝了一飯盒茄子干燒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對這個男子憐愛起來: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過不去,相思得頭上有了白發(fā)。
小環(huán)把飯盒夾在小彭自行車的后座上。
“嫂子剛才不是沖你的,?。俊毙…h(huán)說。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詐多鶴嗎?”她放低聲音,“她不讓他上手,他就把她當日本間諜舉報!”
小彭呆了一會兒,打了個酒嗝,然后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臉上。
“他那人,沒正經(jīng)。”小彭說,“他不會舉報?!?/p>
“萬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會干那種對他自個兒沒好處的事。舉報了,他連打拱豬的地方都沒了,有啥好處???”
“我可親耳聽見他詐我妹子!”
“你放心?!?/p>
小彭蹬車走了。車輪在雪上畫著巨大的S,下坡時連車帶人一個滾翻,小環(huán)叫起來跑著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卻又跳上車畫著S遠去。
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測的變數(shù)來。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鶴追求到死的樣兒,這也是待在一塊兒待出來的變數(shù)。他絕沒有禍心,不過變數(shù)自身有沒有藏著禍心,小環(huán)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樣,禍心已經(jīng)露出來,小環(huán)今天跟他柔中帶剛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禍心殺下去,小環(huán)也不知道?;蛟S有那么個誰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鶴、張儉、她和孩子們在那里過他們一無所求的日子。這種大荒地有沒有?熱鬧了半生的朱小環(huán)頭一次對熱鬧憎恨起來。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幾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窗、門,人人都熱鬧在別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機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馬桶漏到你家來。搬運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幾個孩子的熱鬧。他們會沒有聽過丫頭和兩個弟弟那夾著日本詞的話?孩子們常常是樓上樓下地喊話:“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會不會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顆含’(日語:Sikihan,紅豆飯團子)!”馬大哈小環(huán)想從今往后不做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們的對話。不過會不會已經(jīng)晚了?一場大雪把小環(huán)下得頭腦冷颼颼的清醒。
小環(huán)回到家,小石喝得橫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張儉跟小環(huán)對看一眼,她和他剛剛想的是差不多的事。兩人都悄悄地動作,因為都拿不準小石是真醉過去了還是裝的。
門“砰”地開了,兩個男孩通紅著臉跑進來,小環(huán)嚷著:脫鞋脫鞋!現(xiàn)在她成了多鶴的規(guī)矩的嚴厲捍衛(wèi)者。黑狗被小環(huán)堵在門外,因為它滿身泥水。小環(huán)彎腰給大孩拿木拖板,黑狗進來了,頭一件事就渾身上下地抖-摟-,泥珠子全甩到小環(huán)身上去了。
小環(huán)拽著它,進了廚房,把它擱在洗菜池子里,放開水龍頭就沖。小環(huán)沒有意識到,她是多么維護多鶴創(chuàng)造的整潔空間。狗大池子小,一腳踩出池沿,掉進剛堆砌整齊的煤球里,小環(huán)滿嘴惡毒詛咒,朝狗-屁-股上打了兩巴掌。二孩沖進來,要搶奪黑狗,被小環(huán)的后背抵在門外。她再次把狗放進水池。狗也來脾氣了,冰針一樣的水流刺進它的皮毛,它覺得它不應該繼續(xù)忍受。它瘋了似的又踢又甩,帶黑色煤屑的水噴泉一樣濺到天花板上,濺到小環(huán)臉上,也落進大鍋里剩余的酸菜粉條上,落在盤子里的干茄子燒肉上。
小環(huán)突然滿腦子黑暗,她抓著黑狗的兩只前爪,飛奔著把它拎過走道,拎進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環(huán)瘋起來誰擋得???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攔她。她已經(jīng)踹開門,到了陽臺上,把黑狗直接從陽臺欄桿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聲撲上來,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環(huán)腦子里亮了燈。她同時看清了:這個兒子不是她的。他沒有把她當親媽,也許從來沒有,因為孩子的本能會告訴孩子,親媽再錯,也不能下嘴去咬。張儉和多鶴都趕來,見小環(huán)臉上永久的兩團紅暈沒了,臉蠟黃蠟黃。二孩躺在地上,臉也蠟黃蠟黃。
小環(huán)跪下來,輕輕拍著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動,不睜眼,像是昏死過去了。小環(huán)手臂上一塊紫色淤血,周圍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覺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說:“孩子,媽錯了,快醒醒!媽還有一條胳膊,那,給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過去了。小環(huán)眼淚橫一道豎一道地在臉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亂了。那個把狗從四樓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這時大孩說:“黑子!”
人們聽見門口傳來黑子“哼哼哼”尖聲細氣的叫喚。就是那種狗受了人委屈,認了命,跟人們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喚。
打開門,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樣,從同樣的高度摔下去,毫發(fā)未損。它不知自己是否還受歡迎,坐在門口仰頭打量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
二孩臉色還了陽。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轉(zhuǎn)過臉。黑狗反而為二孩的樣子擔憂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臉上嗅嗅,頭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時,后腿在地面上一點一縮、一點一縮。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點跛狀永久地殘留下來。二孩從此不跟小環(huán)說話。有非說不可的話,他會通過丫頭說:“姐,你跟我媽說,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飛似的?!被蛘哒f:“姐,你讓我媽幫我遛遛黑子,今天學校參觀,我們得天黑才回來。”
小環(huán)想二孩氣性夠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爺或是他的祖姥爺通過多鶴,把這氣性傳到他血脈里。
等小彭來了就好了,張儉悄悄寬小環(huán)的心:小彭的話二孩肯聽,因為黑狗是小彭給他的禮物。
小彭還沒來,小環(huán)對于變數(shù)的焦慮卻應驗了。張儉出了大事。他開著吊車吊了一塊鋼材,操控得好好的,鋼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車吊的東西偶爾會脫鉤落下去,但那是極其偶然的。張儉這樣熟練的吊車手卻也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故:鋼材墜落,砸死了一個人。一個拖著氧氣瓶,準備氣割某塊鋼材的四級焊工石惠財。
小彭一回到廠里,聽說小石被張儉吊的鋼材砸死,就癱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發(fā)生,張儉的解釋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從一堆被退貨的鋼錠后面拐出來的,誰能躲得開?張儉被停了工,回家等待處分。
小彭感到整個事端成了一攤爛泥渾湯,再也沒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親幾個大耳刮子,把離婚的狀子交上了區(qū)法院。媳婦的銀盤大臉成了個柴火棍瘦長臉,一聽說小彭一分錢不少地照樣寄撫養(yǎng)費,哭了一場還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費他吃了大耳刮子才獲得的自由。他突然潔身自好起來,什么多鶴、小石、張儉,爛泥渾湯他可不想去蹚。
等張儉降了兩級,作為平頭工人再來廠里上班時,他見了他遠遠就繞道走開。
有一天他從澡堂出來,看見一群女工中有個背影是多鶴。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廠外臨時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數(shù)字和“中國制造”之類的漢字,把它們打在鋼錠上,運到越南、阿爾巴尼亞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抽得回來?他轉(zhuǎn)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就在這時,多鶴感到身后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著身,天成了金紅色,她感覺環(huán)抱著她身\_體的空氣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后,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套质情T技術(shù)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shù)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fā)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chǎn)量已經(jīng)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里。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huán)正在生爐子。小環(huán)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后面跟著的人小環(huán)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wèi)科那個干事。干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戧?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過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huán)看著保衛(wèi)干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wèi)干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里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shù),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意兒咋掉下來的嗎?”小環(huán)問。
“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wèi)干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只踩著機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壓著一只。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jié)的鞋帶子。
保衛(wèi)干事走前對小環(huán)輕聲說了幾句話。后來小環(huán)把這幾句話轉(zhuǎn)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盡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huán)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里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學,因為班里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jīng)班里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強---奸-犯,班上同學也這么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huán)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huán)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么催出小環(huán)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后從一雙布鞋里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里面拿出一對金耳環(huán)、一個金鎖、一沓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睆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里建廠到現(xiàn)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p>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huán),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盡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后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臟,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后可能發(fā)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zhuǎn)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后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么呀?湊合聽吧!”小環(huán)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huán)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huán)說,“吃飯?!?/p>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桿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huán)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著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里看著。
“同學家去了?!毙…h(huán)說。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說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shù)進嘴里。那以后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揉一把,把臉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著他獨自坐在陽臺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qū)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的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感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fā)。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內(nèi)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浪村或崎戶村的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_污她、企圖奪走她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的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著寬大的舊工作服,戴著鴨舌帽的竹內(nèi)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交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里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的騎士對她的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的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沖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脫-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制不住剛才跑出來的沖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
小環(huán)在廚房里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guān)上水龍頭,擦著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只腳尖,點著地,蹺著另一只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著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說”的手勢,抱著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脫鞋!”小環(huán)說。
丫頭喝完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脫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的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脫鞋!瞧你那鞋臟的,成蹄子了!”小環(huán)拉住她,指著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著的。她從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沒準就會撞在兩條當里當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里清出從解放以后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nóng)、歷史反革命,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反革命、遠郊來的地主、富農(nóng)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說:“瞎說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環(huán)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著空軍滑翔學校。
丫頭眉飛色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忌φn好、身\_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_體都不如她張春美好,要上天,身\_體不好怎么行。要上天?怎么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么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huán)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里也那么存得住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問她干什么,她說穿著照相,原來是考試去了??荚嚨哪硬荒芴?,跟人家借體面衣服穿。想著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huán)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的毛線,給她織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考試的經(jīng)過,又說她爸出那么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huán)直起腰,看著興奮得眉毛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
丫頭從班主任那里回來后,小環(huán)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huán)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戶作風,把家里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日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么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huán)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xù)續(xù)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
晚上一家人圍著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考試經(jīng)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里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yī)生鼻尖頂?shù)剿羌馍希瑵M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飛色舞,唧唧喳喳成了只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畫,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么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guī)讉€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huán)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毛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說:“唉,現(xiàn)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guān)系了,???”“咱們小空軍慰問你們來了!”“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著去擦鼻涕!”
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后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
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_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里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只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shù)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zhuǎn)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yǎng)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么。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么: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么意思,她又說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xiàn)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拼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jié)果了小石,等于為她去拼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么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干。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里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fā)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huán)接生的老醫(y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huán)的鬼子……從那以后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里殺死過多少人?都數(shù)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環(huán)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郁、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么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兇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兇多吉少,兇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范,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diào)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jù),張儉就不準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二哥,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環(huán)嫂子?!?/p>
叫“二哥”是個征候。也許不是什么好征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肉擱回盤子里。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此迕匀赖臉觾骸?/b>
“你不也五迷三道?”張儉突然說,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說,她是個日本人,想著抗戰(zhàn)那么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嘗嘗鮮?!彼中π?。
他看見小石兩只圓眼睛著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嘗嘗吧!他端起酒杯,干了最后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里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
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于小石的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捺下一陣沖動。等小石走了之后,他才去細想,他怎么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沖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你放心,我這里記了一筆黑賬?!薄澳惴判?,只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
這時張儉面對水池里的臟盤子、臟碗,呆呆地站著。多鶴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他先發(fā)制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隱情,保護這個并不十分圓滿,也永遠無望圓滿的家庭。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無辜。可他覺得講不清。假如保衛(wèi)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們各自的理由認為他對小石別有用心,他同樣有口難辯。他不記得這大半生自己強爭惡辯過什么。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時候。人都去了哪兒?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閃出來,就像他在樓梯口閃出來,擋住多鶴,兩只黑手揉捏著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車吊的鋼材的準星剎那間重合。找死?。客鶚尶谏献??他偏偏在那一剎那間走了神,沒有留心吊車之下。是準星和目標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無縫。然后巨大的子彈發(fā)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沒人看見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閃過,但恰恰躲錯了方向。他在打盹還是在滿腦子跑事兒?肯定是那塊被吊著的鋼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鉤。人們圍在一攤血泊四周,目光避開七竅流血的人體推測著。
他抱著小石血紅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兒活潑潑的、開鍋般從那曾經(jīng)滿是俏皮話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圓圓的、從來沒正經(jīng)的眼睛閉上了,閉得滿足、愜意,讓張儉鼻腔一酸。畢竟是對視了十多年的眼睛,閉上了,沒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么呢?
假如那個假模假式,到車間來送酸梅湯的廠黨委書記死于橫禍,他張儉也因為心里殺死過他而該受指控嗎?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張儉感到多鶴進了廚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煙。整個一幢樓只有張家的廚房還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積著十幾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塵搟了厚厚的氈,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畫報紙遮住了。衛(wèi)生檢查團一來,木板和彩色畫報就更新一次。而張家的廚房玻璃晶亮,是人們對他們總結(jié)出的越來越多的怪癖之一。
“別擦了!”張儉對多鶴說。
多鶴停下手,看看他。又舉起抹布。
“別擦了!”
他講不清他絕沒有為了她而滅除小石。他把她從窗邊拉過來,心里就是幾個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抱\_她?她手里的--濕--抹布觸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過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溫暖,怎么可能是從一腔死了的臟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個人,怎么可能被殺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顏的笑臉,從來不會被激怒,自討沒趣也不紅臉的小石,會自愿退出對多鶴的求歡追逐,會被他張儉心里一個惡毒念頭殺死?他給孩子們帶過多少黃豆、綠豆、綠豆餅?可憐小石也用捆綁得齊齊整整的豬蹄無望地追求過多鶴。他生性粗鄙、下流,這他自己也沒辦法呀!
多鶴感覺他抖得厲害,抬頭看著他。
他成了一大團再也講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這個冤家,這個冤孽送來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個大了沒長成女-人卻長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惡吻過她了。真的成了兩個發(fā)生了--奸-情又謀害了眼證的天涯情侶?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緊-緊-抱成一團?似乎真成了這樣,從多鶴感激流淚的臉上,他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抱著,因為躲過了天打五雷轟。
他們抱著,也是因為丫頭要上天了,丫頭憑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_體要上天了。他們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對方一再意識到,那些個“好”是丫頭從他們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勁親-吻她。多鶴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終于,他停下來。她透過淚水看著他。她頭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邊的淡褐色霧靄。
她給擱在臺子上面,他是從淺褐色的霧靄里向她走來的。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沒有大個子人的笨拙;他的頭、他的臉也沒有一般大個子人的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_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的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壞了,隨著他的一步一步,疼痛開始蘇醒,開始在她的血肉里游動。疼痛成了無數(shù)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鉆。他似乎也意識到蘇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穩(wěn)了些。他拎著她,從烏黑一大片骯臟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發(fā)出的嘎嘎笑聲。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一個老了的男聲附和進來。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然后她給擱在了車板上。牲口在鞭子的催促下跑起來,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撣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五十多歲的老母親的手,還是六十多歲……車子進了一座院子,又是從淺褐色的霧靄里,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進了一扇門,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渾身解凍,疼痛在她全身爆裂開來……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麻袋的結(jié),就在她的頭頂。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是好看的。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非常好看。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溫和、多情而窘迫。
一個星期后,叫做張春美的丫頭走了。她自己背著一個草綠發(fā)黃的被包卷,穿著油亮亮的新軍裝,在全樓人的歡送群體里像個歡快移動的郵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馬路。人們稀拉下來,向這個將來可能成為雷鋒阿姨的丫頭揮手,想到丫頭在樓上樓下留的笑聲、足音、美德,都眼睛--濕--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頭最親近的人,張家的三個長輩兩個晚輩一條瘸腿黑狗,以及丫頭的班主任、兩個女同學。他們要把丫頭一直送到火車站。然后送行隊伍再次縮減成兩個人:媽媽小環(huán)和小姨多鶴。
小環(huán)和多鶴把丫頭送到了南京。從這里,丫頭要渡長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學校。等火車的時候,三個人在到處躺著旅客的候車室艱難地走著,想找個清靜地方告告別。許多乞丐也像他們一樣,在被人體覆蓋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動。這都是要逃什么難呀?小環(huán)只記得童年時看過這陣勢。那是日本人占了東三省之后,父母帶她們和哥哥姐姐們往關(guān)內(nèi)逃。
丫頭頭一次出遠門,腦門外是汗腦門里是亂,這小環(huán)一眼就看出來了。火車站候車室有十來個孩子在哭,十來個大知了似的,比著拔高音拔長音。丫頭說南京也有被錄取的滑校學生,這時怎么也該到了,他們應該跟著領隊來,不該遲到的。小環(huán)從頭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給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劉海。又不滿意她的長辮子,干脆脫下她的新軍帽,給她重新梳頭。
多鶴拆開丫頭另一根辮子,也替她重新編結(jié)起來。丫頭的頭一會兒被母親拉向左,一會兒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時抱怨她們手太狠,辮子編得太緊。兩個女-人不加理會,自管自往下編。緊-了好,緊-了丫頭在火車上不必再梳頭,到了學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頭。最好她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必梳辮子,帶著母親和小姨兩人不同的手藝進入她的新生活——后來丫頭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辮子,她好幾天都不用梳它們,一直到第四天全體新生剪成一模一樣的短發(fā)。
她們剛剛編好她的辮子,她高叫一聲,向一個方向跑去,兩只腳很高明,在躺滿人的大廳里見縫插針。等她跑到檢票口,多鶴才拉拉小環(huán):一隊穿著和丫頭一樣的新軍裝的女孩男孩正從側(cè)面一扇門進站。
小環(huán)和多鶴跟著視線盡頭越來越小的草綠色往前走,不斷被人罵到祖宗八代以上。她們終于走到那扇側(cè)門口,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隔著玻璃,看見二三十個新兵正往車的一頭走。小環(huán)拍打著玻璃門,手都拍打得沒了知覺。她把一個警察拍打來了,問她有票沒有。沒有。那瞎拍什么?走開走開……
多鶴拉著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環(huán)艱難地走開了。
小環(huán)坐在骯臟的地上,兩手高高舉起,重重拍下,哭喊著。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親一模一樣,卻誰也沒驚動。這個火車站中轉(zhuǎn)南來北往的火車,什么樣的哭喊都很尋常。
丫頭成了班級里的宣傳委員。
丫頭考了期中測驗第三名。
丫頭終于請準了假,坐上長途汽車,去幾十里以外的縣城照了一張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為什么讓全家都黯然神傷。
小環(huán)拿著丫頭的照片對兩個男孩子說:“你們這姐姐生下來就跟你倆不一樣。你把她面沖墻擱著,她坐仨鐘頭也不會鬧。你倆好好學學(讀xíao xíao)人家,???”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環(huán)。他和母親因為黑狗而結(jié)的怨還沒了結(jié)。
只有張儉有點惴惴的:這個家從此交了好運?丫頭是他們時來運轉(zhuǎn)的福星?老天爺就這么便宜了他張儉?
張儉是從別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幫了他。公安局、保衛(wèi)科的人從小彭那里聽到的全是有關(guān)張儉的好話。小彭現(xiàn)在是全廠的團委書記,他的一句好話頂工友們一百句。小彭的話把張儉鑄塑成一個好心、略有些遲鈍、只愛家庭朋友連錢都不知道愛的人。他還說到他和小石在張家度過多少陰歷年、陽歷年,吃過數(shù)不清的酸菜打邊爐,把張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從來沒和張儉打過招呼。一次張儉在澡堂的儲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車鑰匙,拴著一根臟兮兮的紅塑料線。他一眼便認出它來。他把鑰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過去,張儉請他轉(zhuǎn)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沒有應邀。
邀請一個月一個月延續(xù),小彭連句婉言謝絕的話也沒有。他似乎也沒有緋聞,為了多鶴重做單身漢的小彭連多鶴的面也不見。
一次開全廠大會,黨委書記作報告,坐在第一排的一個人溜了號。他躬身往禮堂一側(cè)的太平門走,走到布簾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張儉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煩這個講起漂亮話沒完的書記。張儉想到小彭明里暗里與他同盟,為什么就這樣恩斷義絕地不再踏張家的門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