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老胡

? ? ? ? 那個夏夜,我的書攤上依然冷清如故,只有一個身材高大、背微駝、頭發(fā)花白的六十多歲老人蹲在那兒看書。

  那人已經(jīng)看了有兩個小時了,他幾乎一動不動地靜靜翻閱。看過的書一本本地摞起來,摞了頗為壯觀的六堆。我掃了一眼,笑笑。這樣的顧客我見得多了,往往摞得越多,買的可能性越小。

  “老板,過來幫我算算多少錢。”這人就是老胡,他站起來,靦腆地說道。

  我加碼洋,算折扣,報價格。他掏錢,十二張百元大鈔,遞給我,依然靦腆地說:“剩下十幾塊錢就別找了。”我有片刻的恍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自那之后,老胡成了我的忘年交。他每周一定會來我的書攤上看看,必定至少買一本。

  有一次,他看了半天,選了一本《西游記》,我記得他已為孫女買過了,便提醒他。他笑著擺手,說:“沒關系。再買一本。”我沒有賣給他,他就像一個下棋時讓子太明顯的對手,我雖然感激,但不好受,心里卻愈加尊重他。

  真正讓我們成為知己的,是那個大雨驟降的傍晚,當時我進了新書,老胡正在我的書攤上翻看,大雨在此時毫無征兆地灌下來。行人紛紛閃避,幾個顧客放下書,避到超市的屋檐下。我慌忙拿雨布蓋好書,但地上很快積水,如不將書迅速收到三輪車里,所有書都將報廢。收書入車將有六道程序:彎腰掀布,搬書,再蓋好,掀三輪車布,放入,蓋好。只需三次彎腰,積水就應該四面包抄過來,將書完全浸沒。我已絕望,欲哭無淚。

  老胡沒有離開。他站起來,快步跑進雨中,搬來幾塊石頭壓住蓋布三角,再鉆進去,頭頂著臟兮兮的蓋布,雙手抓著蓋布邊沿,大聲呼喊,讓手忙腳亂的我快將三輪車推進蓋布里。

  那天,所有書攤都損失慘重,而我的毫發(fā)無損。

  

自那以后,老胡拎著一袋書坐在我的書攤前,或緩緩往回走的情景,是淮河北路夜市標志性的背景。不斷有書友跟他打招呼。

  

“胡老師,又買書呢?不能再買了,老伴又要跟你吵了!”

  

他依然是笑,說“木事木事”。

  

有一天,我的顧客汪老師目送他離去,嘆息道:“一輩子愛買書,愛看書。那次我們?nèi)ド虾i_會,雨過天晴,他穿著長膠靴,褲腿卷著,在南京路上呱唧呱唧地走,到書店里看書,害得大伙兒等他半天。”

  

老胡后來消失了許久,從書友那里,我才知道他得了肝癌。他去世后,我尤其忘不掉的是他頭頂蓋布、幫我在大雨中搶救書籍的情景:花白的頭發(fā)淋得如同骯臟的拖把,大雨灌注,他不斷地眨著眼睛,他渾身濕透,衣服緊貼著身子。他雖然局促,卻一向那么莊嚴;他雖然隨意,卻一直那么整肅。但是那天,為了我的書,他那么狼狽,那么不體面。

  

老胡走了,我讓出了那塊地,不再擺攤。我知道一定有人說:“老胡死了,損失最大的是小董。他干不下去了。”

  

起初我不知道有老胡,所有的孤寂都是可以忍耐的;后來我遇見了,孤寂便不可忍受。這是我與老胡的緣分,也是我痛徹肺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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