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是冬季了,倚寒殿外的梅花開得很好,還記得我初入這里時也是這樣冷的冬天,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小口地喝著剛送來的血燕窩。
皇帝對這個孩子的重視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不過我看著他霜白的兩鬢也多少明白,畢竟老來得子,這份福氣不是所有人可以有的,他是帝王,受此澤披,自然欣喜。
只是這個孩子或許會擁有無上的權勢,地位,尊貴的身份,或者無數的關注寵愛,卻注定無法得到他親生母親的愛,因為他的父親,是他的父親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她母親的家人,奪走了她唯一的親人,奪走了她最后的依靠,所以她恨他,很恨他。
恨到深夜彼此依偎時她多少次強壓著伸手扼住他的沖動,恨到日日在他的茶飲糕點里灑下致命的香劑,恨到……
我盯著那圓潤的小腹,終究不忍,于是放任他長得這般強壯,這般大了。
我明白最狠的報復,遠遠不及奪命殺人那樣簡單,最狠的報復是慢慢地侵蝕,讓對方就算飲鴆也甘之如飴,最后猛然一擊,令其潰敗如散沙,再無重生指望。
我明白著,也照做著。
他的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了,這個冬天光傷寒就染了三次,他怕傳染我,已經幾日不來倚寒殿,倒是我落了個清靜。
昨日聽聞昭和殿的靜安公主染了惡疾,命不久矣了,我捏緊了手中的紗絹,心中卻明了,我幾次碰到他都有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熟悉的香味,那是我親手制的,我怎么會聞不出來,他將那劑香用到了她身上,只是我想不通他為何要把那劑香用到那個毫無威脅的弱女子身上。
只是這,又與我何干。
我知道,這個冬天注定不會平靜。
靜安走在一個最冷的冬夜里,他已病入膏肓,沒人敢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所以喪事全權由皇后做主,三日后,出殯安葬。
這個美好溫善的女子,同她的母親一樣,身前極盡榮寵,死后卻是那樣寂寥冷清。
那個深夜,我去了昭和殿,偌大的宮殿空無一人,沒有燒炭,沒有焚香,沒有點燈,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猶如一副冰冷的棺槨。
我在后殿外的一棵梅花樹下找到了薛徵,他閉著眼倚著樹干,身旁是一地稀稀落落的酒壇子,這樣冷的雪夜里,他只著了一襲單薄的白色褻衣,膚如縞色,消瘦的下顎上一片青色的胡渣襯得他的面孔愈發凌厲。
我心痛如絞,解下身上的狐裘蹲下身蓋在他身上,他突然睜開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之大,生生掐出一圈紅印,他的目光混沌,滿是深切的傷悲。
他盯了我一會兒將我拉入懷中,聲音哽咽沙啞,他說:“如故,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啊——”他不停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只剩無助極了的嗚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薛徵哭,盡管那低低的哭聲里是自責,是愧疚,是傷悲,但確確實實,無可否認的,他在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哭。
而我,在嫉妒。
我從他的懷中掙脫,拂去我臉上的他的淚水,苦苦笑著,我拭去他臉上的淚水,道:“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都早已沒有了退路,如果你不想死,不想我死,”我拔高了聲音,厲聲喊道:“你就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副懦弱的樣子。”
“啪——”
他通紅著眼別過臉來看我,輕蔑地笑起來,“看來你比我更適合這個地方。”
“沒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我只是比你清楚我想要什么?”
我對他說,然后疾步轉身離去,我走得那樣快,因為我害怕他會看見我眼中濃濃的恐懼。
走過昭和殿前殿的臺階時,我結結實實地滑了一跤,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孩子,可是我知道他是無辜的,和靜安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都是復仇的工具,斗爭的犧牲品。
我躺在雪中,感到那體內的溫熱液體緩緩流淌,慢慢變冷,最后和那一地的白交織,紅得刺痛我的眼。我的手漸冷,身軀僵硬,雪粒子揚揚灑灑灑在我的身上,漸漸鋪砌一層薄雪,我的視線變得模糊,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
朦朧里,有人輕吻我眼角,語氣溫柔而悲慟地喚我,每一聲,都用盡全力。
我見到了柳娘和一對陌生而親切地男女,他們都目光憐惜地看著我,動著唇卻不知在說些什么,我想要抓住他們的手,卻無法自控地向后疾退,緊接著是漫天的血色牢牢罩住整個畫面,薛徵在雨中對我竭力呼喊,那雨里蒼翠欲滴的青竹染著嗆人的血色,他揮著劍向我跑來,寒光晃了我的眼,他緊緊抱住我,仰天哭喊。
“如故——”
是誰的呼喚劃破厚重的混沌,露出清明的光影。
我睜開眼,是老皇帝一臉欣喜的面孔,而他站在十尺開外,隱在那重重幔帳之外,我輕咳,告訴他我已經醒來。
那場生產幾乎去了我半條命,我養了幾月,直到入了暖春,才下得了床,至于孩子,老皇帝信守諾言,大赦天下,并賜名為“釋”。
不知是否是湊巧,不知是否是有意,那個名字當真打了我響亮的一耳光。
釋:放下,消散。放下仇恨,消散仇怨。
時光流轉,歲月安穩。
三年的時間匆匆飛逝,那個裹在襁褓中的稚兒如今已經晃著身走路了。
“母妃——”
我轉身,釋兒張著手撲進我懷中。
我抬手撫摸他發頂,柔軟得如初生的柔荑,我皺眉看了眼他身后的奶娘,三十有余的少婦不知所措地斂眉垂首。金盞示意她將釋兒帶下去,她忙不迭地上前哄著釋兒下去,那孩子抓著我的衣袂,抓得小手通紅,我狠心掰開他的手,面上笑著,心底卻如刀割。
他的啼哭傳來,很快被關在殿門外,漸行漸遠。
我絞著宮裝的衣襟,心口劇痛,這三年來我每日都會見他一面,再讓奶娘將他強行帶離,我以為不出多久他便不愿再親近我,可這孩子卻出乎我意料地粘我,這三年來,他都興致勃勃地靠近我,又哭啞了嗓子被強行帶走。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是錯,我不想對他有絲毫感情,可我做不到,我努力壓制著自己去看他,去親他,去關心他的欲望,卻只能壓制,所以我希望他對我不要有感情,我不想到時候有一日他會哭著質問我為何要利用他,為何要生下他?
我不想的,真的不想。
老皇帝駕崩在釋兒十歲那年的生辰,那年年初他剛被冊封為太子,十歲的孩子,他已同我想要他成為的男子那樣,冷血,漠然,無情,似乎具備了一個帝王需要具備的一切。
同年,他登基為帝,為開朝以來最年輕的帝王。
那年,我為太后,薛徵為攝政王。
那年,我三十一歲,一個女人最該安穩的年月。我站在權力的頂峰,一手執掌了仇人的江山,叱咤風云,如我所愿,我為陳家平反,送我幾乎未曾照面的父母入土為安,我找到了柳娘在長安城外那座青山上的墳塋,已是雜草叢生。
那夜,我提了一壺酒,一盒芙蓉酥,坐在她的墳前。
我撥開那半身高的草,露出灰白色的墓碑,上面用紅色朱砂寫著:陳氏長女陳緹之墓,妹陳緗泣立。
我輕笑起來,笑出了淚來,如果姐姐知道我做的這一切,她會不會生氣,那樣心高氣傲的女子,曾經是這片江山未來的主母的女子卻寧愿窩在那個花街柳巷做一個風塵中人,也不愿萌生絲毫復仇的愿望,寧愿悄悄守護幼妹,直到離開,也不愿告訴她她的真實身份。
她想的,我何嘗不知,我也曾今想要放下,和我心愛的男子歸隱江湖,寫意人生,可是……可是我又怨得了誰吶?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濁酒沾濕我衣襟,淋在草上,濕了她的墓碑。
我微微抬眼,男子的云紋短靴映入眼簾,再抬首,是鴉青色的衣袍,披著墨色的風衣,我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最后一次來找我,好似可是這副裝扮,竟記得這樣清。
他遞過手中的酒壇,道:“喝一杯。”
我拿起酒壇與之一碰,瓦罐的聲音不似瓷器那樣清越,卻還有幾分悅耳,我們就壇豪飲,一如當年,年少輕狂,豪情萬丈。
那夜我們臥在柳娘墳前,舉杯對飲,飲了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