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以純粹漢字表達一切思想情感的“大和言葉”的時代,日本的先民們并不知曉“戀愛”為何物,那是一個輸入自近代西方文明的文化符號,如油畫般絢麗、奔放;在他們的文化里,只有“戀”,萬葉人作“孤悲”。為所愛之人吸引,卻無法與之長相廝守,此間孤寂哀愁,是為“孤悲”,起于懷念,止于相見,其內斂與隱忍,深得“物哀”之趣,使余生僅存的孤獨與等待,成為日本美學中一枚永恒的音符,于凄婉的悲傷中升華。
《你的名字》的上映以及它無與倫比的票房佳績,標志著新海誠正式地成為了繼宮崎駿之后的又一位“公認的”動漫巨匠,除《你的名字》之外,他還有許多為二次元愛好者們所熟知的作品,如《言葉之庭》、《秒速五厘米》、《追逐繁星的孩子》等等。新海誠的身上有著許許多多的標簽:雨控、足控、短發控、電車控……如果你足夠喜愛他的作品,還會發現一些在“新海誠世界”中極具普適性的元素,諸如近乎苛刻的精細畫面、善于畫畫的男主角、單親家庭等。
公眾的目光往往不會給予一位名滿天下的大師一個不公正的評價,但我認為“大多數人(The Crowd)”都沒能以某種具有深度的目光去仔細的審視大師們的內心世界,以及他們為其作品所注入的靈魂與思想。“流行”是永恒的第一因,我將其命名為“宮崎駿現象”。
無法否認,新海誠終將成為日本動漫界的旗手,但對于我來說,《你的名字》這部優秀的商業作品并不能真正的代表他的藝術成就與思想高度。我想,抵達新海誠內心世界的最近的路,是《言葉之庭》與《她與她的貓》。
“愛之往昔,孤悲的物語。”
這是《言葉之庭》的宣傳詞,梅雨中的幽靜庭園,逃離世界的秋月與雪野默默地相遇,似曾相識,二人的心在一次次的雨中相遇中漸漸向彼此靠近;衷腸互訴,雨過天晴,庭園中再不見秋月與雪野的身影,相會無期亦有期。
劇中出現的《萬葉集·雷神短歌》即是對這部作品最好的概括: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于此;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縱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言葉之庭》一別,筆下伊人皆存雪野百香里之影。
在1997年行將度過之際,24歲的新海誠從Falcom下班獨自一人回到家中,開始創作屬于自己的首部動畫短片《遙遠的世界》,那份深夜伏案的孤獨,是我最為憧憬的少年背影。新海誠的作品多以愛情為主題,但“愛”僅僅是一種媒介,它所傳達的,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
沒有人比新海誠更加善于使用獨白了。我們聆聽著游離于世的劇中人如夢囈般的心聲,不論身處人潮之中,還是深夜與貓相伴,對交流的每一次弱化,對劇情的每一筆留白,都能夠使人感受到一種深深地孤獨與無奈;而孤獨源自于距離感,或許這也是新海誠鐘愛“電車”這一意象的原因。
2000年,新海誠以獨立制作人的身份發表了他的第二部動畫短片《她與她的貓》。也許是因為其獨立動畫創作事業仍處于玩味階段,《她與她的貓》沿用了處女作《遙遠的世界》的黑白視覺效果,畫面線條的勾勒也不甚精細;但《她與她的貓》與前作相比,存在著革命性的進步——它不再僅僅是某種朦朧情緒的無意識表達,而是初步成為了一個具體故事的媒介。
全部的近5分鐘劇情是一只貓的獨白。“丘比”是一只可愛地白色小公貓,在初春的某天,他被裝進紙箱丟棄在一座大橋下,是善良的“她”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她是一位終日為生活而奔波的平凡都市白領,早出晚歸,獨居與貓相伴;丘比愛上了她,因為她的頻繁外出,他也漸漸地愛上了使她離去而又歸來的那扇鐵門。某天,在一番漫長的通話結束后,他察覺到了她的悲傷,但什么也不能做,“我想,錯的并不是她……”丘比默默地思考著。無盡黑暗中,承載這一人一貓的世界仍舊在運轉,窗外是丘比的第一片冬日雪花,她又一次同他告別,隨后消失在鐵門的彼岸,一如往日。
《她與她的貓》為新海誠贏得了廣泛的贊譽,這是他步入大師之路的起點。但“大師”決不能成為我喜歡一位大師的理由。作為一名長期觀眾,我之所以喜歡新海誠,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成長。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Bilibili的2016年4月新番的列表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她與她的貓-Everything Flows-》,導演是坂本一也,新海誠的名字在“原作”一欄中。
《她與她的貓-Everything Flows-》共分4集,每集7分49秒。個人認為,這部作品是《她與她的貓》的前傳。
達爾是她的貓,毛色烏黑,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畢業季,她帶著達爾從母親的房子里搬了出去,開始了一人一貓的獨居生活。達爾老了,不再喜歡如年輕時那般上躥下跳,他睡得越來越久,也越來越沉,現在他僅存的愛好便是每天目送她出門后,靜靜地坐在窗臺上欣賞外面的世界。時光從他的身上靜靜地流過,達爾時而想起第一次在她的膝上午睡時的感受,時而想起自己的母親。傍晚時分,她回來了,徑直奔向臥室,趴在床上不住地抽泣。她的求職之路十分坎坷,幾乎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達爾見過這種情況,如往常一樣,他跳到她的枕邊,為她舐去淚水,供她撫摸,然后一起進入了夢鄉。
某天,殘酷的現實終于擊潰了她,她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也不理會達爾;達爾試圖再一次爬到她的枕邊,卻發現自己衰老的肌肉已經力不從心。深夜,媽媽的敲門聲驚醒了她的夢,原因是達爾奇跡般地使用了電話,撥通而又立刻掛斷的電話召來了媽媽。與媽媽的一番圍爐夜話使她的心靈得到了一絲安慰,她抱著他,同媽媽一起回憶著過去兩個人與一只貓的點點滴滴;終于,臥在她的懷里靜靜觀察著一切地達爾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地濃濃地疲倦,他睡著了,他夢見了那扇門,還有她每天乘坐的電車發出的隆隆的聲音……
最終,她走出了悲傷的陰影,并成功找到了工作。下班回家的路上,一座大橋之下,她發現了一只被裝在紙箱中丟棄的雪白色的小貓。小貓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但似乎依稀記得她的味道……
雖然《她與她的貓-Everything Flows-》并非由新海誠執導,但就如同《某人的目光》或《你的名字》一般,《她與她的貓-Everything Flows-》以及新海誠的其他近期作品雖然仍在訴說著深入骨髓的孤獨,但它們體現出了一種我們不曾在《遙遠的世界》、《她與她的貓》、《星之聲》、《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或《秒速五厘米》等早期作品中找到的東西。
那就是“和解”。
從曾經風華正茂的少年,到今日肚腩微見的大叔,作為臺下的觀眾,我們每個人都親眼見證了新海誠的成長。是的,我們都很清楚,新海誠的作品丑過、虛過、歇斯底里過,也曾多次面對“矯揉造作”、“情感表達失真”、“劇情空洞”等有理與無理的指責,但作為一位真正的大師,與很多人不同,新海誠一直在成長;也許時至今日,他明白了,孤獨的終點并不一定是隱忍盡頭那歇斯底里地瘋狂,就如同世間的所有人,孤獨者的人生也擁有不止一種選項。
或許,“孤悲”之美在某種意義僅僅是部分孤獨者的消極性前瞻;而“和解”卻是享受孤獨的第一步,與不盡如人意的世界和解,代表著我們開始平靜地接受孤獨,而非排斥,亦非反抗,更不是放棄。